第1306章(1 / 1)

老狱令分明奉有不许私探要犯的密诏,可还是一句话不说便将郡守带进了幽暗的石门。

“大将军,朝廷发丧!陛下薨了!”郡守进门一喊便颓然倒地。

“岂有此理!何时发丧?”旁边一个戴着褐色皮面具的将军愤然惊愕了。

“今,今晨……”郡守颤巍巍从腰间皮盒中摸出一团白帛。

“我看!”面具将军一把抢过白帛抖开,一眼瞄过也软倒在地了。

“老狱令,将老夫的救心药给将军服下。”

散发布衣的蒙恬坐在幽暗角落的草席上,面对着后山窗洒进来的一片阳光,一座石雕般动也不动,似乎对这惊天动地的消息浑然不觉,只一句话说罢又枯坐不动了。老狱令与郡守一起,手忙脚乱地撬开了这位面具将军的牙关,给其喂下了一颗掰碎了的硕大的黑色药丸。未过片刻,面具将军骤然睁开双眼,一个挺身跃起,赳赳拱手道:“大将军再不决断,便将失去最后良机!”

“正是!大将军再不决断,上郡要出大事!”郡守立即奋然跟上。

“王离将军,老郡守,但容老夫一言,可乎?”一阵长长的沉默后,蒙恬低缓沙哑的声音回荡起来。老郡守大是惊讶,这才知道那位面具将军便是九原新统帅王离,愣怔间连忙跟着王离道:“在下愿受教!”

“国府发丧,疑云尽去,此事明矣!”蒙恬始终没有回身,一头散乱的白发随着落叶沙沙的苍老声音簌簌抖动着,“这分明是说,朝廷大局业已颠倒,赐死长公子与老夫者,非先帝心志也,乃太子新君所为也。太子者,新君者,必少皇子胡亥无疑……”

“对!上郡受诏,正是少皇子胡亥。”

“陛下,你信人太过,何其失算矣……”蒙恬痛楚地抱着白头,佝偻的腰身抖动着缩成了一团,没有了愤激悲怆,只有绝望而平静的叹息,令人不忍卒睹。良久,蒙恬渐渐坐直了身躯,凝望着窗外那片蓝幽幽的天空,沙沙落叶般的声音又回荡起来,“非老夫不能决断也,定国大势使然也。九原拥兵三十余万,老夫身虽囚系,若欲举兵定国,其势足矣!然则,老夫终不能为者,四则缘由也。其一,陛下已去,陛下无害功臣之心已明,老夫心安矣!其二,长公子已去,纵然倒得胡亥,何人可为二世帝哉!其三,天下安危屏障,尽在九原大军。我等若举兵南下,则北边门户洞开,长城形同虚设,若匈奴趁机大举南下,先帝与我等何颜面对天下矣!其四,蒙氏入秦三世,自我先人及至子孙,积功积信于秦,至今三世矣!老夫若举兵叛秦,必辱及蒙氏三世,罪莫大焉!……”

“大将军……莫非尚寄望于秦二世?”王离困惑又愤懑。

“少皇子胡亥,那是个料么?”老郡守很有些不屑。

“若能兼听共议,或可有望……”

“谁与谁共议?丞相都不说话了!”王离愤然。

“王离将军,身为九原统帅了,何能如此轻躁言事?”蒙恬终于转过身来,一双老眼汪着两眶泪水,“将军袭大父武成侯功臣爵位,今又手执重兵。老夫之后,将军肩负安国大任,须得以大局为重,大义为要,毋以老夫一人蒙冤而动兴兵之念。将军安国,首要处,须得与丞相合力。老夫深信,李斯纵然一时陷于泥污,然终有大政之志,终不忍国乱民乱。只要李斯在丞相位上,必有悔悟之日,其时,将军便是其后援也……若将军与老夫同陷泥沼,九泉之下,老夫何颜面见王翦老哥哥,何颜面见王贲老兄弟哉!”

“大将军!……”王离骤然扑拜在地恸哭失声了。

暮色降临之时,王离与郡守终于沉重地走出了那座狭小的石门狱。依着蒙恬部署,两人会同阳周县令,分别率领属下人马分头劝诫聚集于城外的万千人众。一连三日费尽口舌,黑压压人海才渐渐散了。

王离飞马回了九原,立即修成急书一卷,星夜飞呈咸阳并同时密报丞相李斯,力谏二世赦免并重新起用蒙恬。王离的上书直言不讳:“臣乃少年人军,未经战阵磨炼,虽掌重兵于国门,实不堪大任也!蒙氏三世功臣,三世忠信,于军于民深具资望,实乃大秦北疆之擎天大柱也,朝廷安可自摧栋梁乎!安可自毁长城乎!目下匈奴已渐行重聚于北海草原,南犯中原之心不死,若朝廷不重行起用蒙恬大将军,则天下危难势在必然!臣不能保阴山无虞,不能保九原无虞,恳望陛下再四思之!”

王离的上书自然泥牛入海了。其时李斯正在骊山陵忙得连轴转,况且,置扶苏蒙恬于死地的诏书乃出李斯笔下,李斯如何能对刚刚即位的二世去说赦免并重新起用蒙恬?然王氏势大,王离又年青刚烈,不能置之不理。于是,李斯对王离虚与周旋,只派一舍人北上告知王离:丞相定会相援将军,谏阻二世,望将军安于军务。王离李斯都没有料到的是,二世胡亥却心有所动了。一则是扶苏已经死了,赵高所说的那种最大威胁已经没有了;二则是王离上书太强硬,胡亥有了新的畏惧。胡亥虽则是个政道白痴,然终究知道,王离大军要咔嚓头颅比匈奴大军咔嚓头颅还要来得快。

赵高知道了王离上书,立即在咸阳以东十余里的兰池宫找到了胡亥。赵高一脸正色,说得很是直接:“老臣禀报陛下,扶苏与蒙氏互为根基,扶苏死而蒙氏存,斩草不除根,必有后患也!当年先帝几次要立陛下为太子,都是蒙毅坚执谏阻,屡次说不可。蒙毅是谁?是扶苏,是蒙恬,岂有他哉!今扶苏已死而蒙恬下狱,原本已经得罪了蒙氏,蒙氏安能不记恨?若陛下再开赦蒙恬,纵虎归山,陛下之头颅安在哉!”

“也是咔嚓?”胡亥蓦然惊愕了。

“必是咔嚓!”

“计将安出?”

“非但不能赦免蒙恬,还要蒙毅下狱。”

“哪,王离又要咔嚓,如何处置?”

“王离后生,若有咔嚓之力,靠住蒙氏做甚?”

“噢——,王离救蒙恬,是因他没有实力咔嚓!可是?”

“陛下明察!”

“好!朕知道了。”胡亥为自己的过人天赋很是矜持地拍案了。

便是如此一番古怪荒诞的对答,二世胡亥的特使马队飞赴陇西。特使是赵高的族弟赵成。赵成以任蒙毅为北边巡军使的诏书,将蒙毅骗到了遥远的代郡,秘密囚禁在代地大峡谷(代谷)关押军中人犯的小小牢狱里。虽则隐秘,消息还是飞快地传遍了边郡,传入了咸阳。始皇帝葬礼尚未结束,二世胡亥便又一次惊愕了。这次,是一个皇族老公子上书,语气竟是大有责难。这个皇族公子叫做子婴,是始皇帝一个近支皇族弟,虽是先皇族弟,年岁却比胡亥大了只十多岁。据太子傅官署禀报说,这子婴是先辈皇子中最有正道才具的一个,读书苦,习武也苦,最得先辈皇子们推崇拥戴。胡亥最腻烦人说谁正道有才,一听太子傅丞禀报便黑了脸,仔细一看上书,更是脸色阴沉了。

子婴的上书是帝国暮色的一抹绚烂晚霞,录之如下:

臣闻:故赵王迁杀其良臣李牧而用颜聚,燕王喜阴用荆轲之谋而背秦之约,齐王建杀其故世忠臣而用后胜之议。此三君者,皆各以变古者失其国,亦殃及其身。今蒙氏,秦之大臣谋士也!主欲一旦去之,臣窃以为不可!臣闻:轻虑者不可以治国,独智者不可以存君。诛杀忠臣而立无节行之人,是内使群臣不相信,而外使斗士之意离也!臣窃以为不可!

“岂有此理!”胡亥连连拍案大嚷,“我是轻虑!我是独智!我是诛杀功臣!都是都是,又能如何?偏你小子忘了,我是皇帝!杀蒙氏如何?偏要杀!总有一日,连你小子一伙也杀了!你能如何?咔嚓了胡亥?我先咔嚓了你!……”

在胡亥的连番嚷叫中,一个叫做曲宫的新擢升的御史带着胡亥的密诏与赵高的秘密叮嘱,星夜赶赴代地了。守在代谷的赵成接到密诏密嘱,立即与曲宫一起赶到了代谷牢狱。幽暗的洞窟之中,赵成对蒙毅说了如此一番话:“蒙毅大人,陛下有诏,说丞相李斯举发大人不忠,罪及其宗。凭据嘛,是先帝欲立太子,大人屡屡难之。如今,二世皇帝也不忍公然治罪于大人,赐大人自裁。照实说,较之腰斩于市,这也算大人幸甚了。大人以为如何?”

“赵成,一派胡言骗得老夫?”

蒙毅的目光闪射着宫廷生涯锤炼出的洞察一切奥秘的冰冷肃杀:“老夫少年人宫,追随先帝数十年。知先帝之心者,老夫无愧也!先帝数十年锤炼皇子,然几曾有过立太子之意,更几曾有过立少皇子为太子之意?储君之事,蒙毅何言之敢谏,何虑之敢谋!足下之言羞累先帝之明,大谬也!老夫纵然一死,亦不容假先帝之名,开杀戮之风。昔秦穆公人殉杀三良,罪黜百里奚,被天下呼为‘缪’。秦昭王杀白起,楚平王杀伍奢,吴王夫差杀伍子胥,此四者,皆天下大失也!政谚云:‘用道治者不杀无罪,而罚不加于无辜。’足下若有寸心之良,敢请将蒙毅之说禀明二世皇帝。如此,老夫足矣!”

“只是,大人今日必得一死。”赵成狰狞地笑了。

“蒙毅无罪有功,绝不会自裁承罪。”

“如此,在下只有亲自动手了。”

“好。”蒙毅霍然站起,淡淡一笑道,“老夫身为上卿重臣,纵无从报国,亦当使天下明白:非蒙毅认罪伏法也,蒙毅的头颅,是被昏政之君砍下的。九泉之下,老夫也能挺着腰身去见先帝……”

“好!老夫送你!”

“先帝陛下!你可知错——”

蒙毅呼喊未落,一道邪恶的剑光闪过。

一颗须发灰白的头颅随着激溅的鲜血滚落地面……

蒙毅之死,是帝国暮色巨变中第一次血淋淋人头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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