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87章(1 / 1)

可目下这刀具插进封帛,显然有滞涩之感,且其异味令人很是不适,足证其不是正常鱼胶。大巡狩之前,皇帝书房的一应物事都是蒙毅亲自料理的,三桶鱼胶也是蒙毅亲自过目的,如何要以他物替代?

“敢请御史大夫。”蒙毅向冯劫拱手示意。

冯劫已经从眉头深锁的蒙毅脸上看出了端倪,一步过来俯身匣盖端详,鼻头一耸皱眉挥手:“甚味儿?怪也!”蒙毅心思极是警觉,对大臣座区一拱手道:“敢请卫尉,敢请老奉常。”大臣们见冯劫蒙毅有疑,顿时紧张得一齐站了起来——这遗诏若是有假,可真是天大事端也!原本若无其事的李斯也顿时脸色沉郁,额头不自觉渗出了涔涔汗水。卫尉杨端和已经扶着步履蹒跚的胡毋敬走了过来,两人随着冯劫手势凑上了封帛。一闻之下,壮硕的杨端和茫然地摇着头:“甚味,嗅不出甚来。”胡毋敬颤动着雪白头颅仔细闻了片刻,却一拱手道:“冯公明察,此味,好似鲍鱼腥臭……”

“如何如何?鲍鱼腥臭?一路闻来,我如何嗅不出?”杨端和急了。

“老夫尝闻,行营将士大臣曾悉数鼻塞,足下可能失味了。”

“那便是说,封帛是用鲍鱼胶了。”蒙毅冷峻得有些异常。

“敢问丞相,此事如何处置?”冯劫高声问李斯。

李斯拭着额头汗水勉力平静道:“遗诏封存符玺事所,中车府令赵高说话。”

“赵高,当殿禀报。”冯劫大手一挥虎虎生威。

原本站在圈外的赵高大步过来,一拱手高声道:“禀报列位大人:沙丘宫先帝薨去之夜,暴风暴雨,几若天崩地裂,其时沙丘宫水过三尺,漂走物事不计其数。在下封存诏书之时,原本鱼胶业已没有了踪迹,无奈之下,在下以宫中庖厨所遗之鲍鱼,下令随行两太医赶制些许鱼胶封诏。在下所言,行营内侍侍女人人可证,两名太医可证,少皇子胡亥亦曾亲见,在下所言非虚!”

“也是。”胡毋敬思忖道,“那夜风雨惊人,老夫大帐物事悉数没了。”

“且慢。”蒙毅正色道,“此前三府勘定发丧之时,论定云:沙丘宫之夜,皇帝先书遗诏,后有口诏。敢问中车府令,皇帝书定遗诏,其时风雨未作,如何不依法度立即封存遗诏?”蒙毅语气肃杀,大臣们骤然紧张起来。

“禀报郎中令。”赵高平静非常,“皇帝素来夤夜劳作,书完遗诏已觉不支,在下不敢离开。其时,在下只将诏书装进了铜管,皇帝便开始了口诏,没说几句骤然喷血了,便薨去了,便风雨大作了……在下非神灵,何能有分身之术?”

蒙毅默然了。赵高所言,不是决然没有疑点。然则,要查清此间细节,便须得有种种物证人证;至少,皇帝书诏的时刻要有铜壶刻漏的确切时辰为证,否则无以举疑。然则,当时不可能有史官在皇帝身旁,纵有也不会做如此详细的记录,若非廷尉府当做重大案件全力勘察,何能一时清楚种种确切细节?

“郎中令,还有勘问处否?”李斯在旁边平静地问。

“目下没有了。”蒙毅淡淡一句作答。

“冯公意下如何?”李斯又对冯劫一问。

“启诏!”冯劫大手一挥。

蒙毅再不说话,文书刀割开了黏滞的鲍鱼胶,钥匙打开了铜匣,掀开了匣中覆盖的第一层白绫,又熟练地拉开了第二层铜板,这才捧出了一支铜管。对这等铜管,大臣们人人都不止一次地接受过,可谓人人熟悉其制式,一看便确定无疑是皇室尚坊特制的密件管。冯劫一声无误宣示,蒙毅便剥开了封泥,掀开了管盖,倾倒出一卷筒状的特制羊皮。蒙毅将黄白色的羊皮双手捧起,捧给了冯劫。

“好。老夫宣诏。”冯劫对诏书深深一躬,双手接过。

举殿寂然无声,大臣们没有一个人回归本座,环绕一圈站定,目光一齐聚向了中间冯劫手中的那方羊皮。眼见冯劫抖开了羊皮,大臣们骤然屏息,等待着那似可预料而又不能确知的决定大秦命运的宣示。不料,冯劫白眉一抖,嘴唇抽搐着却没有声息。

“冯公,宣诏。”李斯平静而又威严。

“好……”冯劫白头微微颤抖着,双手也微微颤抖着,苍老的声音如同秋风中的簌簌落叶,“朕之皇子,唯少皇子胡亥秉持秦政,笃行秦法,敬士重贤,诸子未有及者也,可以为嗣……朕后,李斯诸臣朝会,拥立胡亥为太子,发丧之期着即继位,为二世皇帝……诏,诏书没了。”

大臣们骤然惊愕,大殿中死一般沉寂,李斯也是面色灰白地紧紧咬着牙关。蒙毅倏地变色,一步抢到冯劫身边,拿过了诏书端详。没错!皇帝手书是那般熟悉,连那个“帝”字老是写不成威严冠带状的缺陷也依然如故2!印玺也没错,尚坊羊皮纸也没错。怪也!皇帝陛下失心疯了?何能将帝位传给胡亥?何能不是扶苏?一时之间,蒙毅捧着诏书思绪如乱麻纠结,全然蒙了。举殿良久默然,所有的大臣也都蒙了。

“陛下——!”李斯突然一声恸哭,扑拜在蒙毅举着的遗诏前。

大臣们一齐拜倒,一齐恸哭,一齐哭喊着先帝与陛下。然则,在哭喊之中谁都说不出主张来。丞相李斯是奉诏立帝的顾命大臣,大臣们能跟着李斯拜倒哭喊,实际是将李断的悲痛看做了与自家一样地对皇帝的遗诏大出意料,甚或可说是大为失望地痛心;然则,毕竟李斯只是恸哭而没有说甚,谁又能明白喊将出来?以始皇帝无与伦比的巨大威望与权力,纵其身死,大臣们依然奉若天神,谁能轻易疑虑皇帝决断?就实而论,此时的大秦功臣元勋们毕竟有着浓烈的战国之风,绝非盲从愚忠之辈,若果然李斯敢于发端,断然提出重议拥立,并非没有可能。李斯不言,则意味着李斯虽则痛心,却也决意奉诏。而无论发生哪一种情形,对此时的帝国大臣们都是极其严峻的。此时李斯未发,情形未明,哀哀恸哭的大臣们谁也不能轻易动议。

“诸位,老夫认命矣!”

李斯颤巍巍站了起来,嘶声悲叹一句,拱着双手老泪纵横道,“惜乎老夫明誓在先,无论陛下遗诏如何,老夫都将不避斧钺,不畏生死,决意力行……而今,陛下以少皇子胡亥为嗣,老夫焉能不从遗诏哉!焉能背叛陛下哉!焉能背叛大秦哉……”一言未了,李斯跌倒在地,额头不意撞上铜案,顿时鲜血满面……大臣们惊呼一声拥来,甘泉宫大殿顿时乱成了一片。

李斯醒来时,已经是暮色时分了。大臣们依然肃立在幽暗的大殿围着丞相李斯,没有一个人说话,也没有一个人就座。李斯开眼,终于看清了情形,示意身边两名太医扶起了自己。李斯艰难地站定,一字一顿道:“帝命若此,天意也,夫复何言?目下,大秦无君无储,大是险难矣!愿诸公襄助老夫,拥立少皇子胡亥……敢请诸公说话。”

大殿中一片沉重的喘息,依然没有人应答。

“诸公,当真要违背遗诏?……”李斯的目光骤然一闪。

“遗诏合乎法度。廷尉姚贾赞同丞相!”突兀一声,打破了沉寂。

“老臣赞同。”胡毋敬一应。

“老臣赞同。”与李斯交谊深厚的郑国一应。

“老臣亦赞同。”章邯一应,这是第一个将军说话。

眼见冯劫等一班将军出身的大臣与蒙毅、顿弱都不说话,李斯一摆手道:“何人不欲奉诏?实在说话!”将军出身的一班大臣们还是不说话,蒙毅顿弱也依旧铁一般沉默着。李斯思忖片刻,断然挥手道:“如此,老夫以顾命大臣之身宣示:朝会议决,拥立少皇子胡亥为大秦太子,返咸阳后即位为帝!返归咸阳发丧之前,由廷尉姚贾监宫:悉数大臣不得离开甘泉宫一步,违者依法拘拿!朝会,散。”一语落点,李斯径自转身走了。

“老丞相!……”冯劫猛然一声,震荡大殿。

李斯没有回身,步履蹒跚地摇出了幽暗的殿口。

难堪的沉默中,姚贾走了,郑国走了,胡毋敬走了,章邯思忖一阵也走了。透窗的夕阳将幽幽大殿割成了明暗交织的碎片,离奇的光影中镶嵌着一座座石雕般的身形。冯劫、冯去疾、马兴、赢腾、蒙毅、顿弱六人静静地伫立着,相对无言。不知何时,夕阳落山了,光影没有了,大殿中一片沉沉夜色……

※※※※※※

1民生,先秦语,见《左传·宣公十二年》:“民生在勤,勤则不匮。”

2秦篆之“帝”字,上部若天平冠,下部若张开之袍服,字像颇具威严肃杀之气。

第二章栋梁摧折

一、三头合谋李斯笔下流出了始皇帝诏书

在令人难堪的冷落中,胡亥坐上了太子大位。

尽管在拥立大典上,李斯将“奉诏”两字重重地反复念诵,大臣们的冷淡还是显然的。没有整齐的奉诏声,没有奋然的拥戴辞,甚至,连最必须的对太子政见方略的询问也没有人提出。整个大殿除了奉常胡毋敬作为司礼大臣的宣诵声,一切都是在一片沉寂中完成的,没有任何隆重大典都会具有的喧喧祥和。胡亥加冠之后,机变的李斯特意忧心忡忡地申明:“今日奉诏拥立太子,适逢非常之期,诸位大臣伤于情而痛于国,哀哀不言拥戴太子,此等忠心,上天可鉴也!之后若有长策,诸位必当如常上奏,太子必当尽速会商决断。如此君臣聚心,天下必将大安矣!”依照拥立太子大典的素常礼仪,最后一道程式必是太子宣示国策政见。然则,李斯却在自己说完之后宣布了散朝,并未请胡亥宣示。司礼大臣胡毋敬也没有异议,大臣们更是一片默然。如此这般,隆重的大典幽幽散了。

李斯刚刚回到丞相行辕,门吏报赵高请见。李斯心绪很是灰暗,点了点头坐着没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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