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9章(1 / 1)

两位老令见长史离座秦王无话,知道会议已罢,也一拱手告辞去了。

蒙恬立即走到秦王案前,低声道:“君上明知老廷尉等反对更法,何出此令?”

嬴政淡淡一笑:“秦国万一绝路,安民大于奉法。”

“君上是说,秦法无助于国家灾难?”蒙恬大为惊讶。

见蒙恬惊讶的神色,嬴政不禁哈哈大笑:“不是我说,是更法者说也!”

“那,君上信么?”

“你个蒙恬,嬴政是信邪之辈?”年青的秦王脸色很不好看。

“君上方才说,万一绝路,安民大于奉法。”蒙恬只看着灯说话。

嬴政不耐地一摆手:“长策未出,不能先做万一之想么?”

“纵然万一,也不能往更法路子上走。”

嬴政默然片刻,一声喘息,终于冷静地点点头:“蒙恬,提醒得好。”

蒙恬转过身来:“会议已罢,只待决断,只怕没有更好谋划了。”

“不!一定会有。”

“君上是说,李斯?”

“对!李斯说法未到,便不能说没有更好谋划。”

“君上确信,李斯会有解难长策?”

“蒙恬,你疑李斯经纬之才?”

蒙恬默然,硬生生吞进了一句跳到口边的话,以蒙恬之才而束手无策,王何坚信李斯?当然,蒙恬还有一句话,以秦王决事之快捷尚且犹疑不能拍案,李斯不可能提出恰当谋划。然则,王者毕竟是最后决断,有成算暂且压下也未可知,此话终究不能说。嬴政见蒙恬神色有些古怪,不禁揶揄地一笑:“蒙恬啊,人各有能,李斯长策伟略之才,我等还得服气也。”一句话说得蒙恬也呵呵笑了,服服服,我也只是把不准说说而已。秦王一阵笑声,好好好,估摸赵高天亮也就回来了,你回去歇息片刻,卯时再来。

蒙恬不再说话,一拱手走了。

老内侍正好将食车推进书房旁厅。嬴政匆匆吃了一只羊腿两张锅盔,喝了一盆胡地苜蓿汤,又进了书房正厅。暮色降临,铜灯掌起,嬴政精神抖擞地坐在了堆满文卷的书案前,提起蒙恬为他特制的狼毫大笔,展开一卷卷竹简批点起来。嬴政早早给王绾立下了法度:每日公文分两次抬进书房——白日午时一次,夜间子时末刻一次;无计多少,当日公文当日清,当夜一定全部批阅完毕;天亮时分,长史王绾一踏进书房,便可依照批示立即运转国事。

去岁大旱以来,几乎每件公文都是紧急事体。嬴政又变为随时批阅,几乎没有片刻积压,即或短期出巡,在王车上也照样批阅文书。开春之后的公文,则大多涉及泾水河渠,不是各方重大消息,便是请示定夺的紧急事务。为求快捷,王绾将属下专司传送文书的谒者署紧急扩展,除了将十余辆谒者传车增加到三十辆,又专设了一支飞骑信使马队,凡紧急事务的公文,几乎是从来不隔日隔夜便送达各方,没有一件耽搁。而快速运转的源头,便在嬴政的这张硕大书案。批示不出来,国事节奏想快也是白搭。年青的秦王亲政两年余,这种快捷利落之风迅速激荡了秦国朝野,即便是最为遥远的巴蜀两郡,文书往返也绝不过月。关中内史署直辖的二十多个县,更是文书早发晚回。秦国官员人人惕厉敬事,不敢丝毫懈怠。

咸阳箭楼四更刁斗打起,嬴政还没有离开书房。王绾知道,不是文书没批完,是赵高还没有回来。依着日常法度,王绾在王书房掌灯半个时辰后便可回府歇息,其余具体事务,由轮流当班的属吏们处置。两年多来,虽然王绾从来没有按时出过王城,可也极少守到过四更之后。今日事情特异,王绾预料秦王定然要等李斯回话,随后必然有紧急事务,所以王绾也守在外厅,一边梳理文卷一边留意书房内外动静。

五更时分,夜色更见茫茫漆黑,料峭春风呼啸着掠过王城峡谷,弥漫出一股显然的尘土气息。书房正厅隐隐传来嬴政的一阵咳嗽声,王绾不禁便是一声叹息。山清水秀的秦川,被大旱与河渠折腾得烟尘漫天,也实在是旷古第一遭了。王绾轻轻咳嗽了几声,正要进书房劝说秦王歇息,便闻王城大道一阵马蹄声急雨般敲打逼近,连忙快步走出回廊,遥遥急问一声:“可是赵高?”

“长史是我!赵高!”马蹄裹着嘶哑的声音,从林荫大道迎面扑来。

王绾大步下阶:“马给我,你先去书房,君上正等着。”

赵高撂下马缰,飞步直奔王书房。

王绾吩咐一个当班属吏将马交给中车署,自己也匆匆进了书房。

“李斯上书。”嬴政对王绾轻声一句,目光却没有离开那张羊皮纸。

赵高浑身泥土大汗淋漓,兀自挺身直立目光炯炯一副随时待命模样。王绾看得心下一热,过来低声一句:“赵高,先去歇息用饭,这里有我。”赵高却浑然无觉,只直挺挺石雕一般矗着,连一脸汗水也不擦一擦。片刻,嬴政抬头:“小高子,没你事了,歇息去。”赵高武士般嗨的一声,大步赳赳出厅,步态身姿竟没有丝毫疲惫之像。

“干练如赵高者,难得也!”王绾不禁一声赞叹。

“这是李斯之见,你看看如何?”嬴政将大羊皮纸一抖,递了过来。

王绾飞快浏览,心下不禁猛然一震。李斯的上书显然是急就章,羊皮纸上淤积一层擦也擦不掉的泥色汗水,字迹却是一如既往的工稳苍健,全篇只有短短几行:“法不可弃,民不可伤。臣之谋划:荒年赋税不免不减,然则可缓;赋税依数后移,郡县记入民户,许丰年补齐;日后操持之法,只在十六字:一歉二补,一荒三补,平年如常,丰年补税。”

门外脚步急促,蒙恬匆匆走进:“君上,李斯回书如何?”

“自己看。”正在转悠的嬴政淡淡一句。

“咸阳令如此快捷?”王绾有些惊讶,立即递过那张大羊皮纸。

“我派卫士钉在宫门,赵高回来便立即报我。”蒙恬一边说话,一边飞快浏览。

“李斯谋划如何?”嬴政转悠过来。

“妙!绝!”蒙恬啪啪两掌拍得山响。

“我等只在免、减两字打转,如何便想不到个缓字?”王绾也笑了。

“是也!如此简单,只要往前跨得一步……服!”蒙恬哈哈大笑。

嬴政却没有笑,拿过黑乎乎脏兮兮的羊皮纸,手指掸着纸角喟然一叹:“风尘荒野,长策立就,李斯之才,天赋经纬也!”见蒙恬王绾只是点头,嬴政一笑,“天机一语道破,原本简单。可便是这简单一步,难倒多少英雄豪杰?不说了,来,先说说如何下这道王书?”三人围着嬴政的大案就座,王绾先道:“李斯已经明白确定法程,若君上没有异议,王书好拟。”嬴政微微摇头:“不。这道王书非同寻常,不能只宣示个赋税办法。蒙恬,你先说说。”蒙恬盯着摊在青铜大案中央的那张黑乎乎脏兮兮的羊皮纸,一拱手肃然正色道:“以臣之见,这道王书当分三步:一,论治道,轴心便是李斯的八个字,法不可弃,民不可伤,昭示秦法护民之大义,使朝野些许臣民的更法之心平息,使山东六国攻讦秦国法治的流言不攻自破!二,今岁赋税的缓处之法;三,日后年景的赋税处置之法,分歉年、平年、丰年三种情形,确定缓赋补齐之法。”王绾立即点头:“若能如此,则这道王书可补秦法救灾不周严之失,堪为长期法令。”嬴政点头拍案:“好!王绾按此草书,午时会商,若无不当,立即颁行。”

“君上歇息,我留下与长史参酌。”

“不用。有你这个大才士矗在边上,我反倒不自在。”王绾笑了。

嬴政站起一挥手:“咸阳事多,蒙恬赶紧回去,午时赶来便是。”

王绾也跟着站起:“君上也赶时歇息片刻,我到自己书房去。”

嬴政原本是要守在书房等王绾草书,可王绾却不等他说话便大步匆匆去了。情知长史疼惜自己没日没夜,嬴政只有摇摇头,硬生生憋住了唤回王绾的话语,跟着蒙恬的身影出了书房,向寝宫庭院大步赶去。

天色蒙蒙欲亮,浩浩春风又鼓荡着黄尘弥漫了咸阳。

嬴政狠狠地对天吐了一口:“天!你能憋得再旱三年,嬴政服你!”

四、天夺民生宁不与上天一争乎

二月中到三月初,是秦国启耕大典的时日。

启耕大典,是一年开首的最重大典礼。定在哪一日,得由当年的气候情形而定。但无论司天星官将启耕大典选在哪一日,往年正月一过,事实上整个关中便苏醒了。杨柳新枝堪堪抽出,河冰堪堪化开,渭水两岸的茫茫草滩堪堪泛绿,人们便纷纷出门,趁着启耕大典前的旬日空闲踏青游春。也许,恰恰是战国之世的连绵大战,使老秦人更为珍惜一生难得的几个好春,反倒是将世事看开了。总归是但逢春绿,国人必得纵情出游,无论士农工商,无论贫富贵贱,都要在青山绿水间徜徉几日。若恰逢暖春,原野冰开雪消,灞水两岸的大片柳林吐出飞雪般飘飘柳絮,渭水两岸的茫茫滩头草长莺飞,踏青游春更成为秦川的一道时令形胜。水畔池畔山谷平川,但有一片青绿,必有几顶白帐,炊烟袅袅,歌声互答,活生生一片生命的欢乐。一群群的老秦人遥遥相望,顶着蓝天白云,踩着茸茸草地,敲打着瓦片陶罐木棒,弹拨着粗朴宏大的秦筝,可劲拍打着大腿,吼唱着随时喷涌的大白话词儿,激越苍凉淋漓尽致。间有风流名士踏青,辞色歌声俱各醉人,便会风一般流传乡野宫廷,迅速成为无数人传唱的《秦风》。俄而暮色降临,片片帐篷化为点点篝火,热辣辣的情歌四野飘荡,少男少女以及那些一见倾心的对对相知,三三两两地追逐着嬉闹着,消失在一片片树林草地之中。篝火旁的老人们依旧会吼着唱着,为着意野合的少男少女们祝福,为亘古不能消磨的人伦情欲血脉传承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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