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9章(1 / 1)

老臣以为,庶民纵然弃灰,罚城旦三日足矣,为何定然要烙印毁面!山东六国尝云:秦人不觉无鼻之丑。老夫闻之,慨然伤怀。诸位闻之,宁不动容乎!《易》云:坤厚载物。目下之秦法失之过严,可成一时之功,不能成万世之厚。唯修宽法,唯立王道法治,方可成大秦久远伟业。”

“文信侯大谬也!”老廷尉又昂昂,兵之大道也,与兴兵图谋原是两事。大如汤武革命,义兵也。小如老夫灭周化周,义兵也。故义兵之说,无涉用兵图谋之大小,唯涉用兵之宗旨也。目下之秦国,论富论强,皆不足以侈谈统一华夏。少将军高远之论,老夫以为不着边际,亦不足与之认真计较。若得老成谋国,唯以王道法治行之于秦,使秦大富大强,而后万事可论。否则,煌煌之志,赳赳之言,徒然庄周梦蝶矣!”

殿中肃然无声,急促的喘息声清晰可闻。吕不韦话语虽缓,然却饱含着谁都听得出来的讥刺与训诫。这讥讽,这训诫,明对蒙恬,实则是对着年青的秦王说话——稚嫩初政便高言阔论统一华夏,实在是荒唐大梦。秦王年青刚烈且雄心勃勃,若是不能承受,岂非一场暴风雨便在眼前?大臣们一时如芒刺在背,举殿一片惶惶不安。

“本王以为,丞相没有说错。”

听得高高王座上一句平稳扎实的话语,殿中大臣们方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一王族老臣突然冷笑:“文信侯之心,莫非要取商君而代之?”

“此诛心之论也!”吕不韦霍然离开首相座案,走到中央甬道,直面发难老臣,一种莫名的沉重与悲哀渗透在沙哑的声音之中,“老夫以为:无人图谋取代商君,更无人图谋废除商君之法。吕不韦所主张者,唯使大秦治道更合民心,更利长远大计。如此而已,岂有他哉!”吕不韦说罢,踽踽独立而不入座,钉在王阶下一般,大殿气氛顿时一片肃杀。眼看一班王族老臣还要气昂昂争辩,王座上的嬴政却淡淡一挥手:“文信侯之心,诸位老臣之意,业已各个陈明。其余未尽处,容当后议。目下之要,议事为上。”

于是,搁置论争,开始议事。

吕不韦又是没有想到,几个经济大臣没有做例行的府库归总。也就是说,秋藏决算根本就没有涉及。而朝会所议之事,也没有一件丞相不能独自决断的大事。片刻思忖,吕不韦再度恍然,秦王政的这次朝会其实只有一个目标——要他在朝堂公然申明《吕氏春秋》所隐含的实际政略,再度探察他究竟有无“同心”余地。是啊,王绾一说,李斯二说,咸阳都尉三说,蒙恬四做,今日第五次,是最后一次么?

“小子好顽韧,又是一策也。”

至此,吕不韦完全明白:嬴政已经决意秉持商君法制,决意舍弃《吕氏春秋》,同时却仍在勉力争取他这个曾经是仲父的丞相同心理政。然则,自今日朝会始,一切都将成为往昔。双方都探知了对方根基所在,同心已经不能,事情也就要见真章了。吕不韦有了一种隐隐预感,这“真章”不会远,很快就要来临了。

九月中,秦王特急王书颁行:立冬时节,行大朝会。

大朝会者,每年一次或两次之君臣大会也。战国时期大战连绵,各国大朝会很少,国事决策大都由以国君、丞相、上将军三驾马车组成的核心会商决断,至多再加几位在朝重臣。战国后期,山东六国对秦国威胁大大减小,只要秦国不主动用兵,山东六国根本无力攻秦。也就是说,这时候的秦国,是唯一能从容举行大朝会的国家。举凡大朝会,郡守县令边军大将等,须得一体还国与会。这次大朝,是年青的秦王亲政以来第一次以秦王大印颁行王书,没有了以往太后、仲父、假父的三大印,自然是意味深远。各郡守县令与边军大将无不分外敬事,接书之日,安置好诸般政事军事,纷纷兼程赶赴咸阳。期限前三五日,远臣边将业已陆续抵达咸阳,三座国宾驿馆眼看着一天天热闹起来。新朝初会,官员们之所以先期三五日抵达,一则是敬事王命,再则也有事先探访上司从而明白朝局奥妙之意。

秦国法度森严,朝臣素无私相结交之风,贵胄大臣也没有大举收纳门客的传统。然则,自吕不韦领政几二十年,诸般涉及“琐细行止”的律条,都因不太认真追究而大大淡化。秦国朝臣官吏间也渐渐生出了敬上互拜、礼数斡旋的风习,虽远不如山东六国那般殷殷成例,却也是官场不再忌讳的相互酬酢了。尤其在吕不韦大建学宫大举接纳门客之后,秦国朝野的整肃气象,渐渐淡化为一种蔚为大观的松动开阔风习。此次新王大朝非比寻常,远臣边将们都带来了“些许敬意”,纷纷拜访上司大员,再邀上司大员一同拜访文信侯吕不韦,自然而然地便成了风靡咸阳的官场通则。

吕不韦秉性通达,素有山东名士贵胄之风,从来将官员交往视做与国事无涉的私行,收纳门客也没有任何忌讳。在吕不韦看来,礼仪结交风习原本便是文华盛事,秦国官场的森森然敬业之气,则有损于奔放风华,在文明大道上低了山东六国一筹。唯其如此,吕不韦大设学宫,广纳门客,默许官员私相交往,确实是渐渐破了秦国官场人人自律戒慎戒惧的传统风习。吕氏商社原本豪阔巨商,娴熟于斡旋应酬,府中家老仆役对宾客迎送得当。吕不韦本人更是酬酢豪爽,决事体恤,官场烦难之事往往在酒宴快意之时一言以决之。如此长期浸染,官员们森严自律渐渐松动,结交之意渐渐蓬勃,对文信侯更是分外生出了亲和之心,人人以在文信侯府邸饮宴决事为无上荣耀。

此次新王大朝,关涉朝局更新,远臣边将来到咸阳,自然更以拜访文信侯为第一要务。嫪毐之乱后,远臣边将们风闻文信侯受人厚诬,秦川又出了红霾经月不息的怪异天象,心下更是分外急切地要探察虚实。人各疑窦一大堆,而又绝不相信年青的秦王会将赫赫巍巍的文信侯立马抛开,更要在文信侯艰难之时深表抚慰与拥戴。在国的大臣们虽觉察出吕不韦当国之局可能有变,然经下属远臣的诸般慷慨论说,又觉不无道理,便也纷纷备下“些许敬意”,怀着谨慎的试探,陪伴着下属远臣们络绎不绝地拜访文信侯来了。如此短短三五日,吕不韦府邸前车马交错,门庭若市,冠带如云,庭院林下池边厅堂,处处大开饮宴,各式宴席昼夜川流不息,成了大咸阳前所未有的一道官场风景。

依然是一团春风,依然是豪爽酬酢。满头霜雪的吕不韦分外矍铄健旺,臧否人物,指点国事,谈学论政,答疑解惑,似乎更增了几分豁达与深厚。一时间人人释怀,万千疑云在快乐的饮宴中烟消云散了。

“辅秦三朝,老夫足矣!”吕不韦的慨然大笑处处回荡着。

拜访者们无不异口同声:“安定秦国,舍文信侯其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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