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55章(1 / 1)

“春申君别来无恙矣!”

“黄歇参见燕王!”

燕王喜虽则从来没有见过春申君,却笑得故交重逢一般亲切,一手拉住春申君便是一阵热切地端详:“南国多俊杰,诚哉斯言!相君英风凛然,羡杀姬喜也!”春申君大觉别扭,却呵呵笑着岔开了话头:“噢呀!黄歇存功未见,却劳太子驭车燕王亲迎,心下有愧了。”“相君何来此说!”燕王喜亲昵地拍拍春申君肩膀,“斡旋合纵,大功于天下,任谁不认,老夫认也!来!亭下痛饮说话!”不由分说便拉着春申君进了石亭,对身后的将军大臣竟是一个也没有介绍。洗尘酒饮得三爵,燕王喜便命亭廊外陪宴大臣的座案移到林下树荫处,亭中惟留那位粗肥白面将军陪饮。春申君明白,这明是关照大臣,实则却是要开说正题了。果然便见燕王喜又敬春申君一爵,便是幽幽一叹:“春申君,本次合纵难矣哉!”

“燕王以为,难在何处?”

“难在赵国。”

“噢呀?愿闻其详。”

“老夫知赵深也!”燕王喜慨然拍案,“说来话长。西周成王分封之时,我祖召公为天子三公,遥领燕国封地,与周公共主天下大政。其后三百余年,我燕国始终代天子监北方诸侯,其时赵国安在哉!后来魏赵韩三家在晋国崛起,争相示好燕国,以使燕国不干预晋国内乱。其中赵鞅最工心计,在三家合谋诛灭智氏后,又独灭范氏、中行氏两大部族。其时赵氏兵力不足,秘密借我兵力三万,许诺立国后割让北边五城以报。然则后来如何!”燕王喜愤然拍案,“赵氏立国,非但装聋作哑不割五城,赵仲小子还夺了我代郡西北三百里!尚大言不惭,说是战国但凭实力,只有蠢猪才割地!春申君且说,此等龌龊之国,我堂堂七百余年之大燕,该不该复仇也!”

“噢呀……”

虽是古老的往事,却也听得春申君心头怦怦直跳。战国之世,燕赵长期龌龊尽人皆知。天下议论多认定燕国不识时务横挑强邻,鲜有指责赵国者。赵武灵王之后,赵国成为山东屏障,燕国在山东诸侯中便更是不齿了。如春申君一班合纵名士,对燕国历来十分头疼,直是不解燕国君臣何以偏狭激烈如市井痞民,竟能屡败屡战地死死纠缠强大的赵国?今日听燕王喜一番愤愤然说辞,春申君这才恍然大悟——燕之于赵,犹吴越之于楚也!几百年恩怨纠缠,谁打谁都有一番慷慨理由,如何却一个“不识时务”了得?

“只是,秦国已经夺赵三十七城,若不遏制其势头,秦军必以太原为根基北上攻燕。其时燕国奈何了?”春申君还是回避开了那些说不清的旧事,委婉的拒绝了回应燕王,而只说目下急迫之事。他相信,无论燕国君臣对赵国有多么仇恨,总不会坐等亡国。

“燕国本是合纵鼻祖,自然是要合纵抗秦也!”燕王倒是没有丝毫犹豫,当即表明了参与合纵却又突然压低了声音,“然则,须得赵国一个承诺!”

“燕王但说了。”

“发兵之前,还我代郡之地,或割五城,了却旧账。”

“噢呀,燕王还记五百年前老账也!”春申君哈哈大笑。

“毕竟,秦国还没打燕国。”燕王的微笑很是矜持。

“燕王是说,赵国无此承诺,燕国便不与合纵了?”

“春申君说呢?”

“燕王差矣!”春申君终是无法回避了,决意将话说透了事,“春秋战国五七百年,大小诸侯相互蚕食,谁个没占过别个土地,谁个之土地没有被别个占过?秦国河西被魏国占过五十余年,几曾无休止纠缠着魏国袭扰?未曾变法时,秦孝公为了离间六国瓜分秦国之同盟,还忍痛放了在战场俘获的魏国丞相公叔痤!变法强大后,秦国一举夺回河西!战国铁血大争,何国没有过顿挫屈辱?谁人没遭过负约背盟?计较复仇得分清时机,如此不分时机一味纠缠,只能落得个天怒人怨四面树敌败家亡国!”春申君粗重地喘息着,“黄歇言尽于此,燕王斟酌了。”

“如君所言,秦军攻占山东也无须计较?”燕王揶揄地笑着。

“噢呀!往昔之争,各国实力不相上下而互有争夺。秦军与山东之争,却是存亡之争!燕王若连如此道理也揣摩不透,夫复何言!”春申君显然生气了,起身便是一拱,“燕楚素来无瓜葛,告辞了。”

“春申君且慢也!”燕王喜哈哈大笑,起身便是一躬,“君之合纵诚意,本王心感也!来,入座再说。”笑呵呵拉住春申君摁进了座案,自己也顺便礼贤下士一般跪坐在了对面,一拱手低声道,“春申君但说,燕军果真南下合纵,赵军会偷袭我背后么?”

“笑谈也!燕国但入合纵,赵军能偷袭燕国了?”

“只怕未必。赵军廉颇、李牧两部均未南下,派何用场?”

“燕王既得此报,更当明白了。”春申君从容一笑,“赵为四战之地,任何战事都不能出动全部兵力而须留有后备,此乃常理,无足为奇也。然则,燕王所虑亦不无道理。黄歇揣摩:赵国为合纵抗秦主力,两大名将却不参战,实在也是在等待燕国动态。燕若合纵抗秦,燕赵便是同盟,廉颇李牧可随后南下。燕若不与合纵,则廉颇李牧便是应对燕军袭赵的最强手!届时两军必然夹击燕国,燕王奈何?”

“此乃君之揣摩?抑或平原君带话?”

“无可奉告了。”春申君微笑着摇摇头。

一阵默然,燕王突然拍案:“好!老夫便入合纵!”

“派军几何了?”

“五万步骑如何?”

“何人为将了?”

“便是这位肥子将军!”燕王喜离座起身指着粗白将军,“春申君,这位是栗腹将军,多谋善战,燕国干城也!”春申君正在沉吟,粗肥将军已经扶着座案爬了起来一拱手赳赳挺胸道:“栗腹胜秦,犹虎驱牛羊!我王尽可高卧蓟城静候捷报!”声如洪钟却是顺溜滑口。燕王姬喜哈哈大笑,连连拍打着栗腹的肥肚皮:“汝这肥腹之内,装得雄兵十万么?”粗肥的栗腹似乎已经对这般戏弄习以为常,左掌拍拍肥大的肚皮突然之间声如黄莺脆鸣:“大腹无雄兵,只有忠于我王的一副肝肠脏物也!”燕王又是开心地大笑:“将军能战而乖巧,真可人也!”粗肥的栗腹又如黄莺脆鸣般流利响亮:“臣子臣子,为臣者子也,自当取悦我王也!”

春申君一身鸡皮疙瘩,背过身佯做饮茶远眺,腹中直欲作呕。

正在此时,红斗篷的太子丹突然大步进亭昂昂道:“启禀父王:儿臣举荐昌国君乐闲为将!栗腹乃草包将军,人人皆知,如何当得秦军虎狼!”

“无礼!”姬喜恼怒呵斥,“身为太子,粗言恶语成何体统!”

太子丹满脸通红泪水骤然涌出,扑地拜倒依旧是昂昂声气:“此等弄臣庸人败军误国,今日更在合纵特使前出乖弄丑!儿臣身为太子,有何面目立于天地之间!”话未落点陡然纵身拔剑,一道寒光直向那肥大的肚皮刺去!

“太子!”从胡杨林宴席跟来的一个将军猛然扑上抱住了太子丹。

“父王……”太子丹捶胸顿足拜倒大哭。

燕王喜脸色铁青,一时竟默然无措。太子丹身后的戎装大臣慨然拱手道:“太子刚烈忠直,尚在少年便撑持起大半国事,忧国之心上天可鉴!我王幸勿为怪。”燕王烦躁得厉声嚷嚷:“好啊!他忧国你忧国,只本王害国么!”戎装大臣正色道:“恕臣直言:燕国尽有将才,栗腹屡战屡败,我王委实不当任为大将。”

“将才将才!为何都打不过赵国?”燕王喜高声大气比划着分不清是斥责臣子还是诉说自己,“栗腹败给赵国不假,你等谁个又胜了赵国?同败于赵,凭甚说栗腹便是草包?他乐闲爵封昌国君,又是名将乐毅之子,你等都说他能打仗!可上年他为何拒绝带兵攻赵?还不是惧怕赵军!他便不是草包?你将渠也败给过赵军,为何便不是草包?啊!说!”

抱着太子丹的大将脸色铁青,一时竟默然无对。此时,胡杨林设席的大臣们已经闻声出林围在了亭廊下。一个须发灰白的戎装大臣稳步趋前拱手高声道:“我王明责老臣。老臣尚有辩言。”

“好!你老乐闲说个大天来也!”燕王兀自怒气冲冲。

乐闲正要说话,却见跪伏在地的太子丹霍然站起道:“父王差矣!栗腹之败如何能与乐闲、将渠相比?栗腹败军在无能,三战皆全军覆灭!两老将之败乃保全实力退避三舍,就实而论,未必是败!父王若以此等荒谬之理问罪大将,儿臣甘愿自裁,以谢国人!”腰间短剑锵然出鞘,剑尖倏然对准了腹心。

“太子不可!”乐闲大惊,一个大步便抱住了太子丹。

大臣们惊愕万分,纷纷拥过来护住了太子,几乎没有人顾及燕王如何。燕王喜又是难堪又是恼怒面色忽青忽白,喘息片刻突然干涩地笑了起来:“也好也好,本王便让你等一回不妨。”又骤然将渠声色俱厉一喝,“乐闲将渠!本王命你两人统兵抗秦,若得再败,定斩不赦!”

大臣们依旧默然,乐闲与将渠也愣怔着浑然不觉。圈中太子丹连忙一拉乐闲低声道:“昌国君,国事为重也!”乐闲将渠恍然,同时转身做礼:“老臣领命!”

“春申君,燕国可是合纵了,啊!”燕王喜仿佛甚事也没有发生过,对独自站在亭廊下的春申君呵呵笑着,“赵军若再算计老夫,栗腹的十万大军可等着打到邯郸去也!”春申君竭力想笑得一笑,却是无论如何也挤不出些许笑来,末了竟是淡淡一句:“敢问燕王,发兵几何了?”燕王喜不假思索道:“八万燕山飞骑!燕国有兵二十三万,那十五万么,便是老夫后手!栗腹么,便是燕国之廉颇李牧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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