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2章(1 / 1)

惟其如此,这山便叫了白马山,这渡口便叫了白马津,渡口边的硕大石亭便叫了神马亭。为了不惊扰白马悲鸣,多少年来白马津便有了一个无声渡河的习俗——无论风雨霜雪,马匹都要衔枚裹蹄,车辆都要摘去铃铛,号角禁绝,金鼓屏息,船户旅人不得喧嚷。

大雪漫漫飞舞,天地间惟有绵绵无断的嚓嚓轻响,纵是高声说话,丈许之外也难以听得清楚。驾车执事遥遥一望渡口便回头笑道:“先生,想要个响动都难,还须得整治车马么?”吕不韦却已经推开车窗走了下来,一挥手道:“乡俗生天地。下车动手。”说罢便走到车前开始摘铃。执事连忙一纵身下车:“先生莫动,我来。”带住马缰跳下车来便开始动手,片刻之间便收拾得紧趁利落,回头正要请先生上车,却见吕不韦已经在茫茫大雪中向渡口走去,再不说话,轻轻一抖马缰便牵着马赶了上来。

虽是冰封雪拥,渡口却也停泊着几条客船。吕不韦刚站到空旷的码头,便有一个黝黑精壮的中年人出现在最近的一条小船船头:“客官要渡河么?”吕不韦一拱手笑道:“敢问船家,冰冻几许,船可开得?”船家遥遥一指河面:“冰冻不匀,薄厚无定。先生若有急事,俺便领你过冰。”吕不韦道:“不是我想走冰,是我有一车三马两人,不知你船能否载得?”船家摇摇头道:“俺船载不得车马。客官若要船渡,俺便唤一只大船过来。”吕不韦点头笑道:“那便多谢了。”话刚落点,黝黑船家便举起手中一面黑色角旗在空中左右摆动了几下。雪舞之中,便见南面码头一面黑旗也是遥遥摆动。

片刻之间,便有一只大船悠然泊来,一个须发雪白的老人站在船头:“舟柳子,可是你要船?”黝黑船家一拱手道:“卫老伯,是这位客官车马渡河。你家大船可破冰,俺这小船不中。”老人摇头道:“风大雪大,老夫舵功不如你,若要渡客,只怕要你掌舵了。”黝黑汉子慨然笑道:“何消说得,中!老泊只督水手号子便了。”说罢一个纵身,竟从两丈开外的小船飞到了大船船头,引得吕不韦身后的执事便是一声喝彩,却又连忙惶恐禁声。

车马上船,吕不韦不进船舱,却与老人一起站在船头,刚要说话,却闻船尾黝黑汉子一声低喝:“起船!”便见船底八支长桨哗地一声整齐入水,船头老人便是一声悠长低缓的呼唤:“风雪渡哟——缓起手哟——”八支长桨便随着悠长的节拍划动起来,大客船便喀啦啦冲破半尺厚的冰层对着东南方驶去。眼看到得中流,冰层渐渐变薄,船行也舒缓了许多。

正在此时,却见蒙蒙风雪之中,一座冰山影影绰绰从上游正横对船腰漂来!吕不韦眼力颇好,又久行舟船,顿时便是一身冷汗,刚要喊给老船家,便听船尾一声炸雷也似的大吼:“深水快桨!起——”船头老人也骤然紧声疾呼:“河水洋洋!北流活活!冰山横波!白马助我!”节律一字一顿,却恰恰便是长大木桨最快入水出水的速度,苍迈铿锵竟如长戈击盾般壮人胆魄。三轮呼号之后,便见硕大的冰山恰恰擦着船尾丈许之遥漂了过去,底舱便是一声欢呼:“白马助我!万岁——”

一个时辰后,大船终于在对岸停泊了。

水手的号子声刚刚平息,吕不韦便向老人深深一躬,转身向执事低声吩咐几句,执事便从车中捧出来三个精致的棕色小皮袋。吕不韦慨然拱手道:“卫老伯,诸位风雪破冰,冒死渡河,些许船资便请收了。”老人一个躬身笑呵呵道:“如此多谢客官了。”转身便是高声一呼,“舟柳子,水头儿,客官船资,上来领了!”便听底舱一声整齐呼喝:“谢了——”呼声落点,便见一个精瘦的赤膊后生架着黝黑汉子一瘸一拐的走了上来。老人脸色顿时一变:“舟柳子,腿伤了?”黝黑汉子摇摇头:“嘿嘿,不成想狗日的冰山吃水忒深。不打紧,三五日便好。”

吕不韦熟悉船上生涯,一听便知是这舟柳子见双手把舵不稳,便将双脚蹬住了船身凸起的档木,将整个身体做了一个伸直的支架死死撑住大舵,才得与冰山擦肩而过,此中险急,寻常人却是不得而知。吕不韦心下一动,便从车中捧出了一个红木方匣:“柳子,这匣伤药颇有功效,你便收了。”

“谢过先生!有伤药,俺的船资便免了。”黝黑汉子却是豪爽。

“不!”吕不韦一摇手,“足下掌舵负伤,乘客自当尽心,与船资无关。”

“不中!”黝黑汉子也是一摇手,“渡河掌舵,船家生计,死伤都与乘客无关。伤药船资,俺只能收得一样,白马津规矩破不得!”

“好说好说。”老人走过来指着红木药匣,“这药只怕两份船资也买不来,舟柳子便叨光客官了。船资嘛,老朽那一份与舟柳子对分便是。”说着便从执事手中拿过一只小皮袋,刚一拎手便是一愣,又拿过另外两只皮袋一掂,只听呛啷一阵,便大摇其头,“客官却是差也!一渡船资只在五七十钱之间,客官三十个饼金,我等若收,便是欺客!”

“老伯言重也。”吕不韦一拱手笑道,“晚辈也是商旅道人。这冬日渡河原本五七十钱,然风雪非常,冰山突兀,险情大增,何能依常价计之。再说,冬日船少,物以稀贵,纵超得几钱,也只算得找头而已。老伯休得再说了。”

此时,水手们也上得船来收拾船面诸般物事,见船家与客官高声,便好奇地围了过来,听得几句,竟都愣怔沉默了。老人便举起三只皮袋呛啷一摇:“你等只说,三十个饼金收也不收?”水手们异口同声一喊:“欺客无道!不收!”老人回头呵呵笑道:“客官且看,老朽纵是收了,也分不出去,若是独领,岂非伤天害理?”吕不韦寻思若是再坚执下去,船工们便会以为客官小觑他们,便无可奈何地笑了笑,转身向执事一招手:“钱。”

执事快步到车中取来一只稍大的皮袋,向老人一拱手道:“启禀老伯:这是三十枚临淄刀,委实太少,再加十个饼金方为妥当,望老伯收了便是。”老人笑道:“临淄刀值钱了。也好,只取一个饼金,算舟柳子赏金。”说罢接过钱袋又拿出一个饼金,将三个小皮袋递回给了执事,便向吕不韦一个深躬,转身高声道:“船资清偿,恭送客官登岸——”

“客官登岸,平安大吉——”水手们整齐地一声呼喝。

风雪止息,红红的太阳从厚厚的云层中爬出了半片额头。车马上岸,吕不韦伫立岸边良久,一直看着那只空荡荡的大船悠悠回航。执事笑道:“莫道先生上心,此等船家原是少见。”吕不韦不禁一声叹息:“厚德持身,莫如卫人也!何天道无常,邦国沦落如斯!”

缁车辚辚上路,翻过一道白雪皑皑的山梁,濮阳城便遥遥在望了。

濮阳是一座古老的城堡。三皇五帝时,这里便是颛顼帝的城邑。颛顼帝归天,这座城堡便得名帝丘。殷商时期,帝丘与国都朝歌隔河相望,一道濮水滔滔流过城北,桑林茂密土地肥沃,文采风华盛极一时,男女风习奔放热烈。殷商老民多商旅,常于远足商旅之前与意中女子幽会桑林,踏青放歌昼夜欢娱,一时蔚为独有风尚,被天下呼为“桑间濮上”,将男女幽会也直呼为“桑濮”。《礼记·乐记》云:“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其政散,其民流。”实在说,这只是殷商灭亡后王道之士的正统抨击,与这座老城堡子民的愉快感受是毫不搭调的。殷商灭亡后,商人遗民不甘周室王道的僵硬礼制,便要重新恢复那自由奔放的日月,于是便有了大规模的叛乱。后来,叛乱被周公剿灭,全部殷商本土遗民便被分做了两大块。一块为“殷商七族”,被限定在已经成为废墟的故都朝歌居住,国号为“卫”,国君却是周武王的弟弟康叔,都城依然在朝歌。另一大块是殷商王族后裔,被专门封做了宋国,以殷商王族做国君。这便是殷商两分。周公的分治谋略是高明的:真正具有叛乱实力的殷商老民,做了周室王族诸侯的子民;奢靡无能的王族贵胄,却让他们独立成国,已示周人的王道胸怀。究其实,殷商遗风却是在卫不在宋。

从此,便有了“名周实商”的卫国。

数百年后的春秋之世,戎狄大举入侵中原。公元前六百六十年,戎狄攻卫,卫军大败,朝歌被占,国君卫懿公死于战乱,“国人”仅有七百三十人泅渡濮水逃生。幸得齐宋两国援助,卫国立了新君,将帝丘老城堡西南的大河岸边的曹城做了都城。未几流民纷纷归来,终于有了五千人众。从此,卫国沦落成了小邦诸侯。

三十年后,戎狄势力退却,卫国便将都城迁回了帝丘,殷商后裔们又回到了快乐的桑间濮上。进入战国之世,以地形特征命名城堡的风气大盛,帝丘城北有濮水流过,城在濮水之南,帝丘便改名叫做了濮阳。

濮阳西临大河,南望济水,东临齐国巨野大泽,北望齐国要塞东阿。方圆三百里,惟濮阳堪称古老大城一座,水陆尽皆畅通,说起来也算大得地利之便了。然则,自封建诸侯始,卫国立国业已六百余年,濮阳既没有成为通商大都,也没有成为粮农大仓,只一座十里城郭孤独落寞地守望在水陆两便土地肥沃的冲要之地,令天下直是一声叹息!士子们但凡说古,便有一句口边辞:“西有洛阳,东有濮阳。”除了大小不等,这两座城池简直就是两个孪生老姐妹一般,都是老井田制,国人居于城中,隶农居于田畴。战国百余年,奴隶们已经逃亡得寥寥无几。车行官道,大雪覆盖的无边田畴中竟无一缕炊烟飘荡,寂静荒凉得令人心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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