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7章(1 / 1)

说着便揽住嬴柱脖子,将陶碗药汁喝得一口,右手细长的手指娴熟地拨开虬结的胡须,便将红红的嘴唇压上嬴柱肥厚阔大的嘴缝,只听吱地一声轻响,一口药便喂了进去。如此十多口喂下,嬴柱额头已经有了晶晶汗珠,黄衫女子便放下陶碗拍拍嬴柱额头咯咯笑道:“发汗了,晓得热了,好也!夜来冷得瑟瑟抖,多怕人,晓得无?来,大垫子靠上说话了。”便利落地在嬴柱背后塞进了一方厚厚的丝棉垫儿,自己却坐在了榻下毛毡上,手扶着榻边,只笑吟吟地看着嬴柱。

“夫人呵,”嬴柱粗重地喘息了一声,“夜来你一直跟着我么?”

“哟,侬却好稀罕!”黄衫女子笑了,“人在池中泛舟赏月,侬牛吼般嚷嚷,谁个听不见了?不作兴过去瞧瞧了?”

“傒儿没跟你过来?”

“毛手毛脚只添乱,要他来毋得用。”

“傒儿没跟你说甚?”

“顾得么?真是。”黄衫女子娇嗔地笑着,“将息自己要紧,忒操心!”

“夫人有所不知也。”嬴柱疲惫地摇摇头,“傒儿是我门根基,他若学无所成,我这储君之位也是难保。若非如此,我对他何须如此苛责?”

黄衫女子笑道:“这个嬴傒不成材,晓得无?侬关心则乱,心盲罢了。”

“夫人差矣!”嬴柱喟然一叹,“你是王命封爵的华阳夫人,太子正妻,儿女们的正身母亲,身负课责教养之责,如此淡漠,你我垂暮之年却是何处寄托?”

“莫忧心,晓得无?”黄衫女子轻柔地拍了拍嬴柱的大手,“天命如斯,急得没了自个便管用了?只可惜也,我没能生出个儿子……”

“莫乱说!”嬴柱扳着脸一把攥住了那只滑腻细嫩的小手,“你小我二十岁,嫁我时已经迟了,怨你甚来?没有你,嬴柱也许早就没了……”

“好了好了,不说了。”黄衫女子跪起在榻前细心地拭去了嬴柱脸上的泪水,“侬再睡得一个时辰,我唤侬起来服药。”

“不,不能睡了。”嬴柱撩开薄被便站了起来,“我要去见士仓,商定个办法。”

黄衫女子略一思忖便道:“侬勿乱动,要去我送你。”说罢回身一声吩咐,“推车进来。”便听外间一声应是,片刻间便有一个侍女推进了一辆两轮小车,车身恰恰容得一人坐进,坐位扶手包了麻布,车轮竟是厚厚的皮革包得严严实实。黄衫女子也不说话,只将一个大棉垫树起在坐位中便道:“来,坐好了。”便将嬴柱庞大的身躯扶进了小车,回身又对侍女吩咐一声,“煎好药等着。”便推起小车出了寝室向后园而来。

嬴柱坐在车上,既不觉丝毫颠簸,也听不见咯噔咣当的车轮声,悠悠前行竟如同泛舟池水一般,不禁便是一声感喟:“夫人呵,却是难为你也!这车是何时打造的了?”

黄衫女子笑道:“打造多年了,给老来预备的,今日却教你撞上了。听说孙膑当年便坐得这两轮推车,我便托人从临淄尚坊搞来了图样,在咸阳打造了一辆,只这皮革包轮是我的思谋,晓得无?坐着惬意么?”

“好好好,惬意之极也!”嬴柱拍着扶手连连夸赞,“只是呵,要个侍女推便了,你却太累了。”“毋好毋好。”黄衫女子笑得咯咯脆亮,“侬是爷了,我却谁也信不过,晓得无?”嬴柱不禁哈哈大笑,学着楚音便道:“侬个小妮子,却是颗甘棠果也,晓得无?”身后女子也咯咯笑应:“甘棠便甘棠,侬毋得软倒牙便了。”

谈笑间便到了后园门外,停车举步,嬴柱已经大感轻松,吩咐华阳夫人不要等他,便大步匆匆地走进了简朴的小庭院,一个长躬一声请见,却闻庭院中一片寂然了无声息。嬴柱心下困惑,便轻轻推开了中间大屋虚掩的木门,一眼看去,榻案皆空,却不见士仓。仔细打量,却见空荡荡的书案上一张羊皮纸在晨风中啪啪拍打着压在上面的石砚,便快步走上去拿起了羊皮纸,一眼瞥去,目光竟痴痴地钉在了纸上:

安国君台鉴:老夫出山有年,对公子多方导引,却无矫正之法,有愧于君矣!先墨而后法,此乃消弭公子乖戾浮躁禀性之惟一途径。奈何公子恶文如骨,嗜武如命,闻大道而辄生轻薄,不堪以国士待之也。老夫纵有谋国之学,终非庙堂之器,空耗宫廷,无异沐猴而冠,何如早去矣!虽负君之敦诚,终不敢欺心为师。虽负范叔之托,终不敢以治国大道非人而教。不期相逢,老夫宁负荆范叔之前,亦无意空谋于君也!

嬴柱的双手瑟瑟发抖,脸色涨红得无地自容。能说甚呢?老士仓的话句句带刺,字字中的,对他父子竟是一片赤裸裸地蔑视嘲讽,尖刻辛辣,情何以堪?然则,老士仓说得不对么?嬴傒不是暴戾浮躁么?自己不是沐猴而冠么?士仓为自己设谋,自己却遮遮掩掩,不能大刀阔斧地建言力主,老士仓如何不觉得“空谋于君”?嬴柱啊嬴柱,你便被儿子强么?还不是一般的“不堪以国士待之”……

“晓得又有事了。”随着一句柔软的楚语飘来,华阳夫人拿过了那张羊皮纸,端详一阵便是哧地笑了,“这老儿倒是扎实,毋拽虚文。”嬴柱脸色顿时难看起来,冷冰冰便是一句:“扎实个甚?分明辱我父子。”“哟!”华阳夫人惊讶地娇笑一声,一只手便摩挲到了嬴柱胸口,“侬毋上气,良药苦口,侬整日教我的。”嬴柱不禁红着脸勉强地笑了:“只这老士仓不辞而别,未免太教人难堪也。”华阳夫人笑道:“悄悄然又无谁个晓得,难堪甚了?自己跟自己过不去!”“也是。”嬴柱长吁一气终是释然笑了,“这难堪便丢开它了,只日后却是难也。傒儿文武兼通的名声已经沸沸扬扬,一朝露相却如何收场?父王暮年操政,常有旦夕之变,身边没个大谋之士,处处便捉襟见肘。你却说,不难么?”

“满好,想到这厢才是个正理。”华阳夫人偎着嬴柱,一只手在嬴柱胸口肚腹上下摩挲,两汪大眼睛却只滴溜溜转着,“这样好毋好?还在这老儿身上谋出路!”

“人已经走了,如何谋法?真是!”

“追!”华阳夫人哗哗摇着羊皮纸,“你听,‘不期相逢,老夫宁负荆范叔之前’,这老儿定然是找范雎去了!若跟着老儿找到范雎,他能不帮你么?想想。”

“对也!”嬴柱恍然拍掌,“应侯一定会帮我,好主意!”一转身便大步出了庭院,匆匆往前院书房去了。华阳夫人冲着嬴柱背影淡淡地笑了笑,便慢悠悠地推着两轮车消失在庭院外的林间小道中。

暮色时分,两辆辎车各带一名便装骑士出了太子府后门,出了咸阳东门,便在宽阔的秦中官道向东疾驰而去了。

第二章商旅大士

一、名士逢楚头慷慨说山东

初夏的鸿沟两岸,满眼都是莽莽苍苍的绿。

这鸿沟也叫大沟,却是战国之世赫赫有名的一条人工河流。北边的进水沟口,便开在大河南岸的广武,东南穿过大梁城外,再南下三四百里连接颖水入淮八五八书房,实际上便是连接大河与淮水的一条人工大运河。这条赫赫大水南北全长近千里,贯穿魏国全境,堪称战国之世最大的水利工程。魏国西南富甲天下,十有八九便是得利于滔滔鸿沟灌溉了两岸的无垠良田,促成了大梁城的水陆大都会。鸿沟修建之时,正是魏惠王即位的第一个十年(惠王在位五十余年),锐气正盛,国力最强,历时二十有一年,直到魏惠王三十一年,这条引水大沟方才竣工。历经八十余年风雨沧桑,这鸿沟依然是巍巍然大有气象——堤岸宽三丈高三丈,比寻常城堡的城墙还要坚固雄峻;堤岸林木夹持,绿树参天,每隔三里便有一道引水支渠伸向东西两岸的原野;东岸大堤却是一条再拓宽六丈的南北官道,道边三层白杨遮天蔽日,傍着鸿沟官道一直伸向了淮北的无垠平川;透过护道白杨,鸿沟的滚滚碧波在明亮的阳光下便如一面面铜镜闪烁。车马路人行于道中,白杨林遮天蔽日,清风吹拂,流水滔滔,便是感喟不绝。

此时正当午后,车马络绎不绝。时有商旅在道,那运货牛车衔尾相连,动辄便是两三里长,这鸿沟大道便是一片不绝于耳的轰隆咣当声,秀美深邃的白杨林峡谷便也显得燥热起来。便在这车马如流的大道上,却有一红一白两匹骏马靠着道边一路飞驰南下,及至路人抬头观望,红白两骑却已如两朵流云飘了过去。

“好骑术!”辎车中便有人啧啧称赞。

“彩——!”牛车伕们却坊间博戏般高喝一嗓子,道中便是轰轰然连绵不绝。

饶是如此,两骑却依旧如飞掠过,便有只言片语树叶般飘了过来:

“又不是逃跑,歇息一阵也。”一个柔和清亮的声音笑着喘着。

“前面便是阳夏地面,山冈歇马。”

前行骑士话音方落,坐下骏马便是一声长嘶四蹄大展,一团火焰般飞出了夹道层林,飞上了鸿沟东岸的一座山头。后行白马也是衔尾急追,红衣骑士勒马之际,白马也长嘶一声人立在侧。一个白衣女子飘然下马,指着山头一柱高大的石碑惊讶道:“魏尾楚头?鸿沟还没完,这便是楚国地界了?”红衣骑士笑道:“三五十年前,别说鸿沟,就是淮北也有一半是魏国。那时侯,这鸿沟以南的淮北地面便叫做‘魏尾楚头’。近二三十年来,魏国萎缩乏力,楚国便趁机蚕食了整个淮北。这一方‘魏尾楚头’碑嘛,便也被楚人北移到阳夏来了。”白衣女子一撇嘴笑道:“刚打个盹儿世事就变了,真是。”

“说得好!”红衣骑士哈哈大笑,“倒真是刚打了个盹儿也。”一声笑叹又指点道,“大道车马多,忒憋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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