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2章(1 / 1)

便认定秦国是真心会盟,不禁大是振奋,便想先将魏冄说得与楚国一心,竟与魏冄痛饮了两个时辰,给魏冄赏赐了十名细腰侍女、一车楚国香橘。魏冄醺醺大醉,竟是非要用两车秦王酒犒劳禁军将领。楚王也是满脸胀红,高兴得手舞足蹈,立即下令二十员禁军将领拜受秦王犒赏,便在帐外痛饮。天将暮色时分,楚王醉了,魏冄醉了,大将们也醉了。就在那个晚上,八千禁军竟神奇地消失了,连营帐旗号也踪迹皆无!

楚怀王一觉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刚刚梳洗停当,便听帐外鼓号齐鸣,秦国特使嬴显已经到了行辕之外。楚怀王正要出帐,便见嬴显已经大步匆匆地撞了进来,当头便是一句喝问:“敢问楚王:大秦丞相何在?!”楚怀王顿时懵懂:“你说魏冄么?他?对了!他在犒赏大将们饮酒了。对,秦王酒了。”嬴显怒喝一声:“哪里有酒?哪里有人?”

楚怀王出帐一看,顿时一个踉跄便要跌倒——旌旗招展的军营已经无踪无影,空荡荡的行辕战车上也没有了一个兵士,只有嬴显带来的一队铁骑黑沉沉横在眼前。老国王大骇,也猛然醒悟,对着嬴显便嘶声大喊:“嬴显!叫秦王出来说话啦!”嬴显便是冷冷一笑:“还是楚王自对秦王去说的好。来人!护持楚王入关!”

及至春申君与鲁仲连带着安陆三万兵马赶到丹水谷地时,武关下已经是一片寂然空旷,秦军十万已经扎在了关外山口严阵以待。春申君怒不可遏,便要与秦军决死一战,却被鲁仲连死死劝住了。两人带兵退入楚界,鲁仲连便提出了一个营救楚王的谋划。春申君便要挑选军中猛士三百,亲自前往。鲁仲连正色道:“春申君差矣!此等事军兵不如侠士,你纵是上将军,亦不如我。若信得鲁仲连,你便带兵在崤山接应,不日我便有音信也。”春申君深知鲁仲连大义高风,毫无异议便是赞同了。

鲁仲连与小越女便带着随军北上的南墨子弟两百余人,星夜从崤山潜入秦国腹地去了。

这一次鲁仲连决意背水一战,连素来不出面的田单在咸阳的秘密力量也一并拉了起来。旬日之间,便查清了楚王被秘密囚禁在南山河谷。

那是一道草木葱茏的峡谷,一角青色屋檐从山腰飞出绿林之外。城堡的大门关闭着,墙外与羊肠山道上游动着隐约可见的黑衣甲士。城堡内一片寂然,天井般的庭院也只是一片青石铺成的空场,没有树木,没有亭台水面,没有任何遮掩人身处。楚怀王孤零零站在院中,仰望蓝天,痴呆悲伤,只是不断地仰天长叹。廊柱下,骤然消瘦的新王后沮丧地坐在石板上,呆呆木木地望着楚怀王。

终于,南山的蓝天上出现了一只不断盘旋地灰色的大鹰。渐渐地,灰鹰盘旋于禁宫上空,似乎在追捕一只小雀儿。楚怀王仰天看着大鹰盘旋,不禁便是一声凄然长呼:“灰鹰!双翅给我!本王要飞回去啦!”新王后却轻蔑地撇了撇嘴,依旧木呆呆地仰脸望着空旷无边的蓝天。突然,灰鹰从高高的蓝天俯冲而下,从城堡上空一掠而过,又笔直地冲向蓝天。

一支发光的物事“啪!”地掉在了楚怀王头上。楚怀王惊恐地叫了一声,竟颓然跌坐在院中石板上。那发光物事却“当啷”一声,滚到了老国王身边的石板上。楚怀王回过神来,诧异地捡起发光物事,却竟是手指长一支细铜管。端祥有倾,他将管头轻轻一拔,里边便露出细细一束白绢。老国王顿时惊喜地大叫起来:“信!快来看啦!”

那正是鲁仲连给楚王的密信,只有六个字——请游大河桃林!

又是旬日,楚怀王便在泾阳君嬴显的一千人马护送下,北上蓝田西出下邽,便去游览那天下闻名的桃林胜地了。这桃林塬是一片广袤嵯峨的山地,相传夸父逐日便渴死在这片山塬,夸父的手杖便化做了茫茫三百里桃林。便在桃林山塬的一道必经峡谷,鲁仲连小越女与田单一起,发动了一场突然夜袭。

楚怀王的篷车刚一夺回,田单便断喝一声:“仲连快走!我来断后!”鲁仲连小越女人马便护持着楚王篷车向崤山东南疾走,田单的两百多人便堵在山口与剩余秦军搏杀起来。刚刚走得二三十里,便见迎面一队黑色铁骑展开在当道,两翼直伸展到两边山腰,一个阴沉的声音冷冷道:“鲁仲连,本将军乃骑兵主将嬴豹。放下楚车,我便饶了你等,否则一个不留!”

“交上天决断吧。”鲁仲连平静回答,便将手中长剑一举。

突然,篷车中响起一声凄厉的呼叫:“大王!你醒醒!别怕呵!”

车旁白影一闪,小越女便到了篷车,立刻便是一声惊慌呼喊:“仲连快来!”

鲁仲连飞身一跃,直上篷车,撩开车帘,便见楚怀王肥大的身躯直挺挺横在车中,隐隐火把之下,眼睛竟瞪得铜铃一般!惊怔之下,鲁仲连伸手一探鼻息,已是气息皆无。

那个已经变得黑瘦的王后便是一声哭喊:“大王吓死了!大王可怜哪!”

倏忽之间,鲁仲连心头弥漫出无边的冰冷,两手一插车底便端起了楚怀王尸体下车:“秦国还要他吗?”声音竟是冰冷谙哑。

“火把!”嬴豹一声命令,便有几支火把围了过来。

嬴豹下马端详一阵,向楚怀王尸身一躬,又向鲁仲连一拱手:“楚王既死,公等之情亦尽。此去楚国山高水远,运送王尸实在不便。不若各位与我一同将楚王尸身运回咸阳,由秦国护送回楚安葬,如何?”鲁仲连思忖一番,长叹一声,便默默地点了头。

“屈原兄!”春申君一声惊叫,便扑将过来抱住了屈原。

屈原已经昏倒在篝火旁,苍老而又愤激的脸在火光下竟是惨白青紫。鲁仲连大急,一边来掐屈原的人中穴,一边轻声焦急地呼唤着:“屈原大夫!屈原大夫!”小越女轻声道:“仲连莫急,且将他平放了。对了,就这样,你俩离开一些。”待鲁仲连与春申君放开手退后,小越女便跪坐于屈原身侧三尺之外,两手同时向屈原太阳穴与脚底涌泉穴伸出,骤然之间,便见一红一绿两束细微的光芒直注两穴。

片刻之间,屈原头顶一股黑气冲出,脸色竟渐渐舒展平和。良久,屈原开目,便是一声粗重的叹息:“上天呵上天,为何将灾难都降了楚国?”两眼泪水竟是夺眶而出。

鲁仲连如释重负:“屈原大夫,为政重臣,当百折不挠,处变不惊。况乎楚王如此经不得风浪,纵然生还,岂能变法强国?楚国前途,原在扫除奸佞,拥立新君啊。”

“噢呀屈原兄!”春申君急得一头汗水,“我与仲连已经商定:先将你接到一个万全之地养息,由我出面联络新派,拥立新王,仲连小越女率南墨子弟铲除奸佞,而后便请你还国秉政变法。老王已经死了,你若振作待时,有可能便是楚国转机也。”

屈原却是一脸茫然,良久沉默,便是断断续续地一阵喃喃:“春申君,仲连,我,怕是不行了。孔子眼看鲁衰而无能为力,他,也是气闷而死的。我,只怕要和他一样了……楚王是想变法的,可惜他死了,死了,上天何其晦暝也?”

小越女却淡淡笑道:“屈原大夫,天道玄远,人道至上,何为一昏聩国王耿耿若此?”

屈原摇摇头:“不,楚王不是昏聩之君,他是被奸人蒙蔽了。春申君,鲁仲连,还有小越女,屈原谢过你等情意了。我,那里也不去。汨罗水,便是屈原的归宿。你们走吧……”

鲁仲连愕然。春申君大急:“噢呀屈原兄!这是哪里话来了?我等如何能丢下你便走?楚国等着你!变法等着你了!昭雎还要杀你!莫非你连我黄歇都信不过了?啊!”

屈原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便转身向那座孤独的茅屋走去了。

料峭的寒风掠过,那堆明亮的篝火突然熄灭了。春申君对着茅屋长长地喊了一声:“噢呀屈原兄,过得几日我再来!等我了——!”喊声在空旷的山谷回荡着,被风吹得很远很远。

太阳出来了。汩罗江畔晨雾渺渺,青山绿水都陷在了无边无际到地迷蒙之中。

屈原从茅屋中出来了,扶着一支青绿的竹杖消失在弥漫的晨雾里,登上了那座高高的孤峰。晨雾消散,那个身影便像一座石刻的雕像,久久地伫立着,久久地仰望着湛蓝深邃的天空。渐渐地,苍翠青山吻住了半边红日,晚霞彤云飞金流彩,天空充满一种深不可测的神秘,一种主宰一切却又永恒地保持着沉默的威严。山下,汩罗江水被霞光照得青绿中透着金红,渔船正在江中缓行晚靠,隐隐便有问答酬唱的渔歌传来。

那位圣哲般的老渔夫,依然肩扛鱼叉鱼网,结实而又漫不经心地从江畔走来。偶然,他抬头看了一眼那熟悉的茅屋,眼神闪过一丝惊异。那柱象渔火一样准时点燃的炊烟没有了,茅屋上挑着一幅长长的白幡,门前也没有了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

老渔夫的目光缓缓地向山顶移动着,木然地站住了。

白发飘飘的老人伫立在高高的孤峰顶端,山下便是湍急的汩罗江。

老人仰起了高傲而执拗的头颅,凝视着流云飞动的天空,长长叹息一声,竟是沉重极了。上天呵上天,你醒着吧?不,你定然睡着了,睡着了。你有双眼吗?不,你定然没有生得双眼,没有!没有!哪你为何要做天?为何要受人的顶礼膜拜?上天呵上天,都说你是太古自生,不是人造,不受人制,洞察奸邪,惩恶扬善。真是这样吗?不!你混混沌沌,无边无际,不识人间是非功过,全然没有公平、正义与爱心!你,你还是天么?

天空神秘而沉默,七彩流云的漩涡仿佛积淀着久远的愚昧,平静、麻木而又诡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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