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6章(1 / 1)

“果然肥义也,字字掷地,金石之声!”赵雍拍案而起,“走!到我书房去说。”一日一夜,赵雍的书房门竟然始终没有打开。直到此日邯郸箭楼的刁斗打了五更,书房里才传出一阵哈哈大笑,君臣三人才走出书房,消失在了浓浓的秋霜晨雾中。从这一日起,肥义便在邯郸消失了,楼缓却在世族大臣间开始了频繁的奔走。楼缓走进的第一座府邸,是公子成的“相”府。公子成便是赵成,公子者,春秋战国之世对国君部族的嫡系贵胄之尊称也。赵成乃赵成侯最小的儿子,赵肃侯最小的弟弟,赵雍的叔父,自然便是十足的嫡系公子。此时的公子成已经年近花甲,因多有战功,堪称赵国王室最为资深望重的宗室大臣。赵雍即位变法时,便将这位威名赫赫的叔父从边地调回邯郸,做了相。这个相不是丞相,而是赵国执掌封地政令的大臣。从邦国大政来看,相并非实权重臣,然则却历来都由宗室重臣担任。其中原因,便在于这相是代替国君管辖封地的职事,除了监管赋税、协调各封地之间的种种冲突等日常政务,更要紧的便是监控权臣封地不得坐大谋逆。惟其如此,这个相职便须得是国君特别信任的宗室大臣。公子成强悍固执,做了十八年相,赵国封地世族竟无一滋事,得使赵国变法平稳推进,赵雍自然深知这位叔父的分量。若得胡服之变如当年变法一般平稳,首要之计,便是要声威权臣一体拥戴。目下情势,军政权臣有肥义楼缓鼎力支撑,足可回旋。当此之时,宗室世族便成了主要阻力。赵国之特殊,恰恰在于赵氏世族的力量异乎寻常地强大,且赵氏大臣多为有封地根基的军旅世家,将军辈出桀骜不驯,若世族层执意作梗,甚事也是寸步难行。

赵雍与肥义楼缓之谋划:化解世族,首要便在公子成。

楼缓颇有章法,约请王緤共同拜访公子成,且以王緤为主访宾客。王緤也是老臣,职任中府丞,执掌国君内府事务,与公子成之相职时有交叉,两人甚是相投。而楼缓则已是国尉之身,职司军政粮草,与封地赋税也是多有关联,两人联袂而来,便不显突兀。轺车辚辚驶到相府门前,门吏却说公子成染病在榻,不见客。王緤顿时迟疑,楼缓却不悦道:“本尉陪中府丞前来,正是奉国君之命探国叔病体,岂做寻常宾客?还不作速通报了。”门吏惊讶不迭,便连忙去了,不消片刻便跑来将两人领了进去。“王緤兄、国尉,赵成失礼了。”侍女将寝室帷幕挂起,却见赵成躺在榻上,一声招呼便要起身。王緤连忙上去扶住笑道:“公子病体,尽管卧榻说话便了。”“岂有此理?”赵成勉力一笑,便走到了座案前,“只是不能官服待客,惭愧了。”楼缓接道:“国君闻得国叔有恙,特派我等前来探视抚慰,国叔但安心养息便了。”

“如何?国君知我有恙?”赵成便有些惊讶。

“国君有言:国叔近日或可有痒歇息。”楼缓将“或可”二字咬得分外清晰。“如此说来,国君竟是未卜先知了?”赵成竟是微微冷笑。

“公子哪里话来?国君何能未卜先知了?”王緤深知赵成秉性,苍老的声音直刚刚道,“原是国君欲行胡服,也望公子应之以胡服。国君只恐公子闻流言而称病,故有或可有痒之说。此间本意,却是期盼公子做变俗强国之砥柱了,岂有他哉!”楼缓就势拱手笑道:“在下唐突,公子鉴谅了。”

公子成却是默然良久,末了叹息一声道:“赵成愚笨,此事容我思谋两日再说了。”三日之后,赵成便有一卷书简摆在了赵雍案头。赵雍看着看着便皱起了眉头:

谏阻胡服书

臣赵成顿首:胡服之事,臣固风闻,得两使专告,始信为真。臣闻中国者,文明风华之所居也,万物财用之所聚也,圣贤大道之所教也,仁义之所施也,诗书礼乐之所用也,异敏技能之所试也,远方之所观赴也,四方蛮夷之所师也。今国君舍中国文华而袭胡人之服,变古之教,易古之道,逆人之心,远离中国,将何以面对华夏诸族?臣愿国君三思而图之也。

赵成本是老军旅,纵然不拥戴胡服之变,却何来此等诉诸中原文明之迂阔议论?必是与人聚会商议,请得几个老儒代笔!赵雍一阵思忖,便召来楼缓密议。楼缓看完书简道:“公子成既以书对,君上不妨以书回之。书简必在世族间流传,可正迂阔之议,便等同将胡服之变先行朝议一般,或可收出人意料之效也。”赵雍连连道好,我来说说大意,你便执笔如何?楼缓慨然应命,援笔在手,思谋着赵雍之意,半个时辰间便拟成了一封《答谏阻胡服书》。赵雍看过一遍,拍案叫声好,便命主书立即誊抄刻简,立送公子成府。赵成原本无病,本欲以病为由躲过这场胡服之变。不想赵雍却派特使找上门来,便也不好装聋作哑。思忖之下,便请来赵文、赵燕、赵造一班赵氏元老商议,还特意邀来了有饱学公忠之名的太子傅周绍訾议。谁想这班元老却要赵成先拿主意。赵成只黑着脸说了一句,怪诞无伦,难以启齿也!元老们便是异口同声地赞同,纷纷慷慨激昂地诉说对胡人胡服的憎恶蔑视,竟是一致坚称,胡服沐猴而冠,决然不服!周绍却是大摇白头,诸公之断虽明,诸公之理却不堪上案也!惊讶之下,元老们纷纷询问原由。周绍便说了一番道理:憎恨胡人,国君亦同;国君胡服,便是欲以敌之道治敌之身;纵然蔑视憎恶,国君能以邦国安危为本大度克之,诸公便能以一己之好恶对抗么?元老们恍然,竟是纷纷讨教。周绍只说了十个字:文明为本,正本必能清源!赵成毕竟老到,思忖一阵,便肃然恭请周绍代笔做书,于是便有了那封诉诸中国文明的《谏阻胡服书》。

这日,元老们与周绍又来赵成府邸探听音信,正在猜测议论国君将如何处置,便有书吏匆匆来报:国君特使送来回书一卷!元老们便是一阵哄嗡议论,以赵雍之风,素来与臣下直面议事,甚时也学得书来书往了?当真蹊跷!及至书简打开,便请周绍诵读,随着周绍的琅琅诵读,元老们竟是鸦雀无声:

答谏阻胡服书

国叔思之:胡服之变,国叔以摈弃中国文华对之,雍大以为非也。尝闻:服者,所以便用也;礼者,所以便事也。因时而制服,因事而制礼,古今大道也,所以利其民而厚其国也。越人剪发文身,吴人黑齿刺额,服饰风习不同,以便事为本则同一也。风习各异,事异而礼变。圣贤之道,唯利其国,不一其用也。若为便事,风习可变也。是故礼俗之变,虽智者不能一,远近之服,虽圣贤不能同。穷乡多异俗,邪学多诡辩。不知之事不疑,异于己者不非,此谓公焉!今国叔所言者俗也,我所言者治俗也。今我赵国,北有三胡仇燕,西有强秦中山,南有列国虎视,四面边患,邦国危难,却无强兵骑射之备,岂不危乎?

赵有九水,却无舟师以守水域。赵有三胡,却无强兵以靖边地,长此以往,国之将亡,岂有他哉!当此之时,国叔身为宗室砥柱,不思图变强兵,却拾人余唾做迂阔大论,与国何益?与民何益?秦无商鞅变俗,何有今日强秦?秦之变俗,又何失于中国文明?何赵雍胡服,便成天下不啻之大逆也?国难在前,赵氏宗室或溺于喋喋不休之争议而徒致社稷沦亡,或摈弃空言惕厉奋发一举强兵,舍此之外,岂有他途?何去何从,国叔自当三思也。

及至读完,周绍抖擞得竹简哗哗做响,脸色胀红却只说不出话来。元老们也大是难堪,一片唏嘘叹息,却也是无言以对。赵成面色却是渐渐阴沉气息也渐渐粗重,默默从座案起身,一挥大袖便径自去了。周绍自觉难堪过甚,对着元老们便是一拱:“老夫多事也,惭愧!”便急急走了。元老们相互看看,便也默默散了。

旬日之间,这篇《答谏阻胡服书》便在大臣中流传开来,书中扑面而来的沛然正气,直面国难的深重忧患,以及雄辩犀利的说辞,竟使读者无不悚然动容!便有热心之士将书刻简传抄,流布坊间国人,一时间胡服之变竟成为邯郸街谈巷议的话题。寻常国人皆有操业劳作奔波生计之苦,衣衫本不可能有如贵胄们那般华丽讲究。纵是士子百工一班家境富裕者,也不过有两三件袖宽尺许袍长五尺的礼服而已,但有劳作奔波,便必是能够利落做事的窄衣短袖,虽则不如胡服那般轻捷紧身,也绝然不是贵胄官员那般宽袍大袖大拖曳之气象。惟其如此,寻常国人对穿不穿胡服倒是的确没有多少切肤之痛。听人一读传书,反倒是立即为国君忧国忧民之气概感奋,既然胡服可以强兵,便穿胡服得了!穿一身胡服便不是中国子民了?便丢弃华夏文华了?当真危言耸听了!

“叫我说,国君还真是说对了,紧身胡服就是利落也!”

“你看那林胡兵将,一顶皮帽子一身皮短甲,一口长刀一匹马就得!赵军?哼!”“军兵好变,毕竟是要打仗,谁个不想利落轻便?”

“对!难的是大官们。这么高的玉冠,三尺宽的大袖,丈余长的丝绸大袍,拖在地上还有两三尺,天神般好不威风!都紧身胡服跟老百姓一样,跟谁威风去了?”

“人家那叫峨冠博带!正是贵胄威仪,懂个鸟来!”

“峨冠博带?贵胄威仪?狗屎!别说上战场,田间走走看,两步仨筋斗!”如此这般,国人议论便渐渐成风,竟是对庙堂贵胄们大有非议了。战国之世,邯郸赵人虽不如大梁魏人、临淄齐人那般好议国事,然则也是粗豪直率成风遇事从不噤声的风习,不期然便是蔚然成风任谁也得思谋一番的国议口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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