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9章(1 / 1)

“族长之意,却是如何?”一个族老嘶哑着声音问。

“田单之意,”田单慷慨激昂道,“我族兴亡,当等待国运而定。若齐军战胜,邦国无忧,田氏便可离齐。若齐军战败,田氏便当与邦国共存亡,与国人共患难!”

暮色苍茫之中,族人们沉默了。对于早早已经做好迁徙准备的族人们来说,这实在是一个出乎意料的突兀决断。百年以来,自从这一支田氏从官场朝局游离出来走上商旅之路,田氏一族就对国事保持着久远的淡漠,六代相传,竟从来没有过一个人做齐国官吏。时间长了,“在商言商,国事与我无涉”便成了田氏族人的传统规矩。心无旁骛且不乏根基,精明的田氏商旅便蓬蓬勃勃地发达了起来。齐威王以来,齐国总是巧妙地躲闪着中原战国之间的恩怨纠葛,没有在本土打过一次惨烈的大仗,国势便是蒸蒸日上。及至这个齐王即位吞并宋国,齐国竟是一时极盛,齐王还做了与秦王对等的东帝。如此一个强势大邦,自然根本无须奔波商旅的田氏去关照,田氏的商旅大业也恰恰在这时达到了极盛之期。也许当真应了那句老话,盈缩之期不可测。

倏忽之间,齐国莫名其妙地乱了,事情也多了。田氏这个年轻的族长也似乎在悄悄改变着田氏传统,变成了一个秘密与闻天下兴亡的人物。然则,尽管田单与鲁仲连及孟尝君的过从在族中人人皆知,但族人们却只将这些事看作年轻族长的名士做派,谁也没有仔细想过会对族人族业如何如何。可今日这一突兀决断,却顿时使族人们对眼前这个扑朔迷离的族长清晰起来——田单不是正宗的恪守祖制的田氏商人,他要将田氏的商旅命运绑缚在邦国兴亡之上!这是商旅家族的正道么?

虽则有些不舒坦,可田单的一番话却也是正气凛然无可辩驳。虽然是久在商旅,可田氏家族在商人中总保持着一种骄傲的王族老国人的骄傲,与异国同行但说齐国,便离不开一句开场白“自田氏代齐以来如何如何”。如今国难当头,族长的话当真不合我心?突然,一个年轻的声音从人群中飞了出来:“族叔说得对,田氏与邦国共存亡!”立即便有一片后生应和:“好!留下打仗,见见战场!”人群便哄哄嗡嗡地相互议论起来。

此时天色已经黑了下来,府中风灯早已经收拾了起来,族人们便点起了原本准备走夜路的火把,竟将池边照得一片通明。坐在最前面石墩上的几个族老连忙聚到一起低声合计,说得一阵,便见几个老人一齐站起,一齐将手中竹杖抱在了胸前。“肃静,听族老说话。”田单高声一句便对着老人一拱手,“族大父请。”老人却是壮硕健旺,竹杖笃的一点便跨上了池边一方大石:“老夫等几人商议了一番,以为田单所言极是!田氏虽则久为商旅,毕竟王族国人。大军压境,国难当头,岂能在此时一走了之?国胜则走,国败则留,方显田氏本色也!”“族老议决,族人以为如何?”田单高声问了一句。

族人们火把齐举,便是一片高喊:“国胜则走!国败则留!”

“好!”田单一举长剑,“自今日起,田氏举族以军法定行止。这座府邸便是合族营地,各家自成军帐驻扎,做好起行之准备,随时听从号令行事!”

“嗨!”池边近千人竟是一声整齐的呐喊。

片刻之间,田单府邸便成了一座奇特的军营,池边草地林木假山厅堂院落,到处都扎满了帐篷。商旅生涯原本便是四海游走的生计,旅途结帐野居更是家常便饭,一时各家分头动手,各色帐篷便在火把下迅速立了起来。田单下令,原本装好的兵器车辆全数打开,长剑分发精壮,短剑分发少年与女眷,一百副机发硬弩分发给曾经修习过强弩术的技击之士。兵器分派完毕,田单便将寻常护送商旅的三百名骑士与族人中持有长剑弓弩者混合,编成了一支六百人的“族兵”,分做六个百人队,每队五十名骑士、四十名长剑步卒、十名机弩手,便是一个精悍完整的战场小单元。另外四十名机弩手也配备了战马,与商社百骑则编成一支“飞骑策应队”,由田单亲自率领。

这商社百骑与护商三百骑,都是从咸阳与大梁的齐国商社专程赶回临淄护送迁徙的,骑士却没有一人是田氏族人,而全部是田单在商旅中收留的难民精壮训练而成,骑术精湛武技高超,曾被鲁仲连多次“借用”,实在便是一支职业骑兵。从燕军大举攻齐的消息传开,田单估量情势,便要以重金遣散这些骑士。可骑士们却是慷慨激昂,立誓“与总事共安危!”田单反复思忖,纵是遣散,骑士们也是无家可归,仓促间却到何处立身?便与骑士们商议将他们暂时编成田氏家兵,但有机会,便将他们送入齐军建功立业。骑士们大是兴奋,异口同声一句:“刀兵来临,我等只跟定总事便是!”正是有了这四百名劲健骑士,田单才举一反三,将族人精壮与骑士混编成军,一支轻锐家兵便立时成就。成军事定,田单立刻聚集族老并各家家长,一番细密商讨,将全族分成了六支车行部伍:财货粮食与老幼女眷全部上车,五十岁以下男子则全部充当驭手,每部一个百人两翼夹持护卫。方略商定,族老与家长们立即行动,一个时辰方过,各队人口便编排就绪。三更之后,田单一声令下:“所有车辆,全部安装铁笼!”

田氏商旅大族,合族各色载货车辆两千余。此刻集中到货仓车马场的,却只是六百多辆异常坚固宽大车身车轮全被铁皮包裹的牛车,其余轻巧车辆全数被裁汰。寻常时日,这种车辆专一的运送铁料盐包,由两头肥壮的黄牛驾拉,最是吃重且耐得颠簸驰驱。饶是如此,田单还是早早便给这种牛车打造了一件物事——铁笼。

铁笼者,笼住车轴之铁器也。外有一尺铁矛状笼头,根部却是一个厚有三寸带有十个钉孔的圆形铁壳,卡在车轴顶端,用十个大铁钉牢固地钉在车轴上,便与整个车轴结为一个整体。寻常商旅车队互不相撞,铁笼自然无用。然则若是千军万马的战车战场,这铁笼便是大显威风,敌方战车是无论如何也不敢并行抢先或撞上来翻车的。究其竟,铁笼本是春秋车战时期的特殊“兵器”,随着战车的淡出也早已经成为罕见物事。田单经管商事日久,便有了一种凡事不忽视细节的习惯,在仔细谋划有可能遇到的险境时,不期然想到了“临淄商旅渊薮,万商争迁,车流抢道”的危险,于是便早早打造了几百副这种早已经被人遗忘的铁笼。

风灯火把之下,数十名工匠半个时辰便将铁笼叮叮当当装好,黑黝黝大铁矛成排列开,衬着铁皮包裹的车身车辕,一片铁色青光,竟是触目惊心!

田单一挥手:“二百辆车载人,立即分派各部伍。四百辆车装货:一百辆盐铁,两百辆粮食干肉,十辆药材,其余九十辆装载财货。”“总事,”家老低声道,“财货原本装了三百辆,九十辆,只怕少了些。”“财货精简!”田单毫不犹豫,“珠玉丝绸珍宝类全部坚壁,只带生计必须之物。”“晓得也!”家老一声答应,便匆匆去了。

整整一夜,田氏部族终于收拾妥当。便在午后时分,惊人的消息传来:触子的四十三万大军在济西全军覆没!便在当夜,临淄城商人开始了秘密大逃亡。惟有田氏部族岿然守定府邸,耐性等待着齐军最后一战。三日之后,达子战死,二十万大军作鸟兽散了。然则,更令都城国人震惊的是:齐王连同王族并一班大臣,竟连夜悄悄逃出了临淄!就在那天夜里,临淄终于爆发了逃亡大潮,到天亮时分,临淄城已经是十室九空了。也就在这天夜里,田单痛心疾首的断然下令:全族起程,东去即墨!即墨,与田氏部族有着久远的渊源。

作为王族支脉,田氏代齐之初,田单祖先便被分封在即墨。那时侯,即墨是齐国东部最大的城堡,也是齐国的东部屏障。说是屏障,主要是预防东夷侵扰。然则到了春秋末期,东夷经过齐桓公发端的几百年“尊王攘夷”,大体上已经被齐国化成了农耕渔猎的齐国民户,作为举族为兵掠夺袭扰平原农耕的东夷,事实上已经星散解体了。正因为如此,齐国东部便也没有了经常性威胁,即墨的要塞屏障地位也便渐渐淡化了。领即墨封地之初,田氏部族也是举族为兵,全力追剿残余的东夷部落。及至大局平息,田氏便利用即墨近海之便,渐渐拓出了一种独门生计——利用海路做海盐生意。即墨出海,北面可达辽东与高句丽,南面可达越国琅邪,东面则可达更远的东瀛。齐国的海盐有两处产地,一处是临淄北部的近海区域,另一处便是这齐东近海区域。而齐东海盐恰恰便是以即墨为集散地,时当田齐立国之初,对各个田氏部族的控制很是松散,正所谓天时地利人和无一不利,即墨田氏的海盐生意便蓬蓬勃勃的发了起来。先是田氏商船向从海路冒险向外输送海盐,换回辽东兽皮越国剑器等各种稀缺物事,后来便是辽东、高丽、越国、东瀛的渔船捎带从即墨贩运,再后来便是诸多海船冒险前来,载着大量珍奇之物换取海盐。趁着商旅生计的旺势,田氏铸造了一种自己的刀币,上刻“節墨”两个大字,专一用于海盐交易结算,被商旅称为“即墨刀”。有了即墨刀,盐铁生意便如虎添翼,倏忽二十年之间,田氏便发成了最殷实的王族封地。然则好景不长,精于经营的田氏却没有料,正是这即墨刀给举族带来了厄运。即墨刀一出,“即墨田氏囤积盐铁,私铸刀币,图谋不轨”的风声便吹到了临淄。不久,即墨田氏的在国族长便被齐桓公田午召了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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