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5章(1 / 1)

大军推进两个时辰后,洛阳王城遥遥在望。秦武王极目看去,一座硕大的孤城矗立在春日夕阳之下,正当蓬勃的春耕时节,这里竟是满目荒凉一片萧疏:田野里没有农夫,官道上没有车马,既没有他所想象的游人踏青春歌互答的王畿国风,更没有他所向往的商旅仕宦辐辏云集的繁华……在秦武王的三川之梦里,洛阳王室是天下文明的渊薮,是金碧辉煌光焰万丈的殿堂,纵然军力不济,财富风华仍当是天上仙境一般!如今看着王城破败若此,一片冰凉竟是骤然渗透了身心,看着城外大亭下一片暗淡的红色人群,秦武王竟连询问的兴趣都没有了。

老颜率站了起来:“秦王请看:周室群臣正在代天子郊迎。”

这也是代天子郊迎?两队老少“天兵”排在大石亭外,一直延续到城门,红衣红甲破旧不堪,刀矛锈蚀得一片斑驳,竟是比犒赏依仗还要寒酸;一片服饰陈旧的老少官员恭谨惶恐地排成了两列,一方巨大的旧红毡铺在亭外,红毡上是勉强还算齐全的王室乐队,乐师却全是白发苍苍的老人与姿色平常的中年女子。两列衣饰略为鲜亮的年轻侍女排于官员队列之后,大约是郊迎队列中唯一的亮色了。

亭外司礼大臣一声长宣:“郊迎秦王,天子颂乐——”

宏大的乐声响了起来,侍女们歌声悠扬:

西有王客和铃央央

周秦同宗龙旗阳阳

降福王室休有烈光

功业宣武西有秦王

秦武王瞄着一片破败的王室仪仗,听着这有气无力的颂歌,竟是一片茫然。甘茂没有听清歌词,高声问道:“是何颂辞?未尝闻也!”颜率却是对着秦武王一拱手:“启禀秦王:这首《客颂》,乃天子特意为迎接秦王而作!”秦武王毫无表情地点点头,与孟津渡口的张扬风发竟是判若两人。

郊迎司礼大臣又是一声长宣:“秦王入城——!”

秦武王恍然醒悟,略一思忖向甘茂下令:“大军驻扎城外,明日清晨入城!”

颜率不禁愕然,转念间便大感宽慰:“老夫即行入城,奏请天子犒赏三军!”

秦武王马鞭敲着战车,分明极为不耐:“甚个犒赏?不必聒噪!明日迎候便了!”老颜率却更是轻松,深深一躬:“老臣明日恭迎秦王!”便退到了一边。甘茂对秦武王秉性知之甚深,转身便对白起下令:“大军就地扎营!”白起早已将四周地形看得分明,令旗一摆:“四面扎营!拱卫王帐——!”五万铁骑便立即按照部伍沓沓分开扎营,将秦武王的辕门大帐拱卫在中央地带,片刻之后便见炊烟四面升起,营地进入了秩序井然的夜营防守。

秦武王一夜都没有安宁,辗转反侧,总是抹不去一个突然浮现出来的念头——洛阳之行,得不偿失?仔细回味,在孟津渡口看见天子犒赏仪仗的刹那之间,这个念头便冒了出来,兵临洛阳城下,这个念头便不可遏制地凸显清晰了。三川这般索然无味,自己却当做第一件大事来做,非但逼得六国恢复了合纵,而且落得个“同源相残,非王非礼”的恶名;更重要的是,秦国负此恶名却一无所得。秦武王第一次隐隐约约地感到了自己的卤莽,感到了父王与张仪的老辣——放着近在咫尺的洛阳王城就是不理,只是全力以赴地与中原战国斡旋。那时侯,自己对父王与张仪的一力连横从内心是蔑视的,在他看来,有秦国熊罴锐士二十万,只要放开手脚从函谷关外排头杀去,三年内定然尽灭天下!何须来回扯锯?目下想来,似乎是哪里不妥了。不说别的,洛阳一班师,他便要面临与六国合纵开打的局面,而从宜阳之战的经过看,若非白起受司马错熏陶而提出的奇袭方略,战胜六国联军绝非易事。想着想着,秦武王竟有些埋怨甘茂了:一个丞相兼领上将军,如何不能提出更高明的方略,而只是顺着自己的心意来?看来,必须在洛阳有所收获,可是,收获个甚呢?洛阳有甚?

朦朦胧胧的,秦武王终究是睡了过去。古老的黑鹰城堡在云彩间飘飘荡荡,他放开大步却怎么也追不上。突然,一只黑色的大鹰从湛蓝的天空凌空扑来,他怒吼一声,抓住黑鹰翅膀便飞了起来!大黑鹰长唳一声直坠而下,眼前竟是万丈深渊,一面绝壁张开獠牙向他扑来……

“啊——!”秦武王长啸一声翻身坐起,发力之下,那张军榻竟破裂成了碎片,他的双手犹自仅仅抓着榻边横栏。

孟贲乌获两座铁塔已经冲了进来:“刺客何在?”两声吼叫,竟是声若雷鸣。

秦武王醒了过来,呵呵笑道:“做梦打仗。没事,去吧。”两人一走,秦武王起身出帐,看着满天星斗,竟不知身在何处?双手捂住脸冷静片刻,方才回过神来,一直站到东方露出鱼肚白色,方才回到大帐。

红日初升,颜率率领着周室的老少群臣出城迎接了。甘茂赶来请令如何进城?秦武王第一次发问:“丞相以为如何进城?”甘茂拱手答道:“扬我军威,大军开进!”秦武王却淡然下令:“大军驻扎城外,大臣嫔妃将领并一千铁骑入城。”甘茂略一愣怔,便大步去了。片刻之后,白起亲率本部千人队护卫着秦武王车驾,辚辚隆隆地开进了洛阳。

三、九鼎梦魇幽幽血光

洛阳王城的宫殿群在春日的阳光下金碧辉煌。秦武王的大型青铜战车隆隆碾过长街,零落匆忙的国人连忙哗然闪开,竟没有一个人驻足围观。秦武王轻蔑地冷笑着,脚下一跺,大型战车竟抛下颜率一行,径自隆隆冲进了王城幽深的门洞。

王城内荒凉破败一如往昔,高高的宫墙殿脊遮住了明媚的春光,层层叠叠的宫殿楼宇如高山峡谷,使方方庭院都笼罩在深深的幽暗之中。秦武王一抬头,竟只有头顶的一方蓝天白云悬在宫殿峡谷之上。眼前正殿广场的大青砖缝隙里竟是荒草摇曳,雄伟的九鼎默然矗立,时有鸦雀从大鼎耳的巢中飞出,盘旋飞舞啁啾欢叫,竟使这沉寂的宫城如同深山幽谷一般!

秦武王正在端详感慨,却闻一阵乐声,一队王室仪仗便从东边偏殿缓缓涌出。后边匆匆赶来的老太师颜率一声高诵:“天子驾临——!秦王觐见——!”随着颜率苍老的声音,一个大红金丝斗篷、头戴六寸红玉冠的少年从仪仗中央走了出来。

秦武王心知这便是新近即位的周王,便在战车上一拱手:“秦王赢荡,拜会周王。”这一完全没有觐见色彩的做法,在《周礼》中可是大大的僭越,老颜率一时竟不知如何保全天子颜面?

少年周王却是浑然无觉一般也照样一拱手:“秦王远方贵客,光临洛阳,不胜荣幸!”

秦武王见这位少年天子还算知趣,便不再做大,飞身跳下战车深深一躬:“嬴荡叨扰天子,幸勿怪罪。”

少年周王勉力一笑:“周秦同宗,情如手足,秦王远来,王室自当设宴洗尘,请入大殿。”

颜率为免难堪,抢先一步高声道:“老夫为秦王导引,请——!”便领着秦武王向东偏殿而来。殿中酒宴原已备好,秦武王一瞄坐席位次,便径自大步向并列的主案走去。身后的少年周王虽一脸苦涩笑容,却是平静地走到了另一张主案前:“秦王请入座。”

秦武王笑道:“王城酒宴,生平所愿也,多谢周王。”

少年周王淡淡笑道:“宾主之礼原也应当,何须言谢?”

一时双方坐定,周王与秦武王同为面南主案,秦国丞相甘茂与周室太师颜率陪坐两侧,其余大臣便以爵位高低分坐两侧。唯一的不同,便是秦武王带来了十六名嫔妃,全是没有见识过洛阳王城的西部女子。她们五彩缤纷地在秦武王身后排开一片大案,似笑非笑地注视着案上粗简的酒菜,虽不能说唧唧喳喳,莺莺轻笑中却也充满鄙夷的神色。在以《周礼》为根基的周室君臣看来,成群嫔妃是根本不能在邦交大宴中就座的,更不要说一片嬉笑了。然则时也势也,面对秦武王这等视礼仪为粪土的强悍君主,面对这些缺少王化的西部女子,周室君臣竟是无可奈何,只有尴尬地陪坐了。一时人人面红过耳,座中竟是没有一丝迎宾喜气。

红衣司礼大臣一声高宣:“为秦王洗尘!奏乐——!”

随着悠扬的大雅乐声,周室君臣的僵滞方才松泛了一些。少年周王举起了青铜大爵:“诸位同干此爵,为秦王接风洗尘。”周室臣众按着礼制跟着一颂:“秦王康健,再建大功。”谁想秦国大臣将领与嫔妃竟是一声高呼:“秦王万岁——!干!”王城中顿时一片轰鸣雀鸦惊飞。周室臣众面面相觑,举着大铜爵竟不知如何应对了。

秦武王举着酒爵哈哈大笑:“老秦人粗朴少文,来,干了便是!”也不向身边天子道谢,便径自一饮而尽。秦国将领大臣与嫔妃也是齐喊一声“干!”一片汩汩声中人人空爵。周室臣众却看着少年天子慢慢饮尽,方才默默啜干,双方竟是毫不搭调。

秦武王啧啧咂摸着大是摇头:“洛阳王室,天子之酒,怎得这般薄寡无味?这菜嘛,两方冷猪肉,有甚咥头?洛阳天子当真破败若此?”

颜率忙拱手陪笑:“秦王明鉴:周室素无土地民众之治权,百余年来诸侯贡品日渐断绝,王室赋税连日常支用尚且难以维持啊……”目光向衣衫破旧的大臣们一扫,众臣竟是面红耳赤。少年周王一声长叹,竟是泪水盈眶。

“啪!”的一声,秦武王拍案高声道:“这天子有甚个当头!来人,搬出本王带来的大秦凤酒!再搬出行军牛羊鹿熊肉,大咥痛饮!”

话音落点,白起霍然起身出殿。片刻间便有一队兵士鱼贯而入,搬来五十个黑色大坛,每个大坛上贴一方红布,一个大大的“凤”字赫然入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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