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1 / 1)

白雪侯嬴已经在二月回到栎阳,同来的还有“墨家四贤”之一的相里勤。他们带回了秦孝公的书信,相里勤还在栎阳南市向秦人宣布了墨家与秦国误会澄清,重新修好的文告。消息传开,城乡一片欣然。老秦人们便早早开始谋划自家的日子了。启耕大典之前,秦国城乡已经忙碌起来。惊蛰一过,乡野农家便纷纷走出家门来到自己的地头,整田春耕便悄悄的开始了。待到太子代行启耕大典后,县吏们下乡督耕,田畴里早已经耕牛遍野,春歌互答,热闹非凡。城里的工匠商人门也不顾冰雪刚刚消融的泥泞,赶着牛车将农具盐布诸种杂货送到一个一个的新村叫卖。这在过去,商人们想做也做不到。农家都分散住在沟渠阻挡的井田中,肩扛人挑,一天也走不了几家,如何做得买卖?而今农家迁出井田,聚居成村,牛车赶到村头吆喝一阵,留在家中的女人便纷纷出来或买或换,往往是一个时辰便做了往昔一个月的买卖!商人工匠们高兴,农家高兴,竟是皆大欢喜,对新法令交口称赞。

不再是奴隶的昔日隶农们最是兴奋,在他们聚居的村落,除了忙忙碌碌的春耕,还增添了一个新内容,便是纷纷将家中壮丁送到县府从军!朴实憨厚的新自由民们觉得自己成了“国人”,理当有“国人”的尊严与荣誉。在那时侯,国人自由民的最大荣誉,便是家中有一个征战沙场的骑士。往昔的奴隶从军,只能做步卒,不能做骑士,更没有升为将领的可能。奴隶士兵的最好结局便是老卒还乡。如今,不再是奴隶的农人们举村行动,由村正们率领,将青壮男子竟是一队一队的送到县令面前。秦国历来多战事,谁都知道,官府永远需要骑士。一个春天,这个风潮竟弥漫开来,几乎每个县府门前每天都有青年在晚上被火把簇拥而来。

各县将消息飞马报到栎阳,卫鞅心中一动,便与景监车英商议,准备提前实现新军训练计划。方略议定,卫鞅下令:命车英为新军主将,精心遴选一万名青壮年从军,同时将原先的五万骑兵精简为两万,新老骑士混编,训练成三万真正能够和六国抗衡的精锐铁骑;原先的五万步兵,精简为两万;裁汰的病员老弱一律还乡务农,骑兵的老马和辎重兵的老牛,一律分配给送青壮入伍的村子充做耕畜。

进入四月初,卫鞅将新军训练事宜已经安排妥当,就要专程拜会嬴虔,想商议一个对贵族封地法令的变更方法。不想尚未成行,嬴虔已经上门来访。

“左庶长,你可是门庭若市了。我等了三天才瞅准了今日呢。”一落座,嬴虔便感慨连连。

“左傅不知,我正欲前往拜会,不期自来,鞅实堪欣慰。”

“要找我?真话?有事么?”嬴虔半信半疑的大笑着。

卫鞅一笑,“我有难题,请左傅一臂之力,岂敢有假?”

“好,说吧,国事私事,嬴虔全帮。”

“自是国事了。”卫鞅打开一卷竹简,“这是废除贵族封地的法令。我想对此法令略做修正,将取缔一切封地,改为取缔除太子之外的世袭封地;同时,对以后的立功之士允许封地;然则,封地无治权,封地赋税也只保留三成。如此以来,国君激赏臣下立功便有了名目,公室贵族亦可稍安。左傅以为如何?”

“好!”嬴虔拍案大笑,“改得好!左庶长不愧思虑深远之名士。栎阳这些鸟贵族,无非就是咬住取缔太子封地,做自己的文章。如此一改,叫他们哑子吃黄连,妙!无功无封,有功大封,给国君留下封赏余地,实则治权在国,赋税权也大部在国。好!嬴虔早想说,就怕那些鸟贵族借我鼓噪。左庶长自改,釜底抽薪!”

卫鞅摇摇头,“左傅啊,法令贵在稳定。要修正,须得一个名头。我岂能自改?”

“啊,你怕坏了自家信誉?好,你说,如何改,我来出头。”嬴虔大笑。

“请左傅上书国君,由君上直接下诏修正。如此,则通达无阻。”

嬴虔揶揄微笑,“左庶长啊左庶长,你平白将一个功劳让给我,何苦来哉?”

卫鞅大笑,“我嘛,要得是言出必行之信誉。失信于民,无异山崩也。”

“好,各有所得。此话撂过,我也有一事。”

“国事私事?”卫鞅笑着如法回敬。

“今日嬴虔有何国事?私事。喜事。”嬴虔颇为神秘的一笑。

卫鞅一怔,“何事之私,竟然劳动左傅?”

嬴虔不禁开心大笑,“实言相告吧,太后相中你这个女婿了。莹玉公主也很是敬佩你。太后派我来向你提亲,你孤身在秦,岂非天缘?”

卫鞅大为惊讶,忙摆手道:“左傅差矣。我虽孤身,实已定亲,不敢欺瞒太后。”

嬴虔笑道:“你呀,莫要辞塞于我。你父母皆亡,列国漂泊,谁个做主为你定亲?纵然识得几个安邑女子,也是名士风流,何能当真?啊哈哈哈……”

“不。左傅,卫鞅是真情实言,绝非搪塞之辞。”

嬴虔沉吟有顷道:“好了,这件事现下不说,容你思虑几日。左庶长啊,莹玉可是秦国公主,你可要三思而行喽……好吧,嬴虔告辞。”

卫鞅愣怔半日,竟不知嬴虔是如何走的。

当晚,卫鞅便来到渭风客栈看望白雪与侯嬴。侯嬴高兴的整治了一案秦菜,三人痛饮,说到墨家之行的种种惊险,说到老墨子的深邃神秘,说到秦公的大智大勇,竟是感慨不已。最后说到栎阳,说到客栈,说到小河丫已经带着憨实的黑柱子走了,三人竟又是感慨唏嘘,连旁边的梅姑也感动得直抹眼泪。卫鞅几次想说嬴虔今日来访提亲之事,终于觉得这应当由自己拒绝了事,没必要大家担心议论,便始终没有说起。将近四更,三人才结束了小宴,白雪扶着已有醉意的卫鞅回到了幽静的小院子……

嬴虔倒是快捷利索,第二天便派府中家老送来上书国君的拟稿,请卫鞅过目并斧正。卫鞅稍做了两处修改,便让家老带回。第三天,卫鞅便派出特急信使将嬴虔的上书连同自己的长信,追送给继续在陇西巡视的秦孝公。十天以后,特急信使带回秦孝公的诏书。卫鞅立即将国君诏书颁行郡县朝野,并以左庶长府名义,一起颁行了对封地法令的修正律条。一时间,栎阳上层贵族仿佛被打了一闷棍,惊讶得无声无息。

只有少年太子嬴驷很是高兴。现下,他又可以拥有一块封地了!

嬴驷对封地的向往,是从和白氏老族长来往开始的。基于少年心性,老族长每次到来都让嬴驷觉得新鲜亲切,一则是那些乡村礼物,或一张兽皮,或几筐桑葚,或一只白狐,或一只黑猫,都让嬴驷爱不释手。二则是老族长每次都能讲一大堆乡间趣事,使嬴驷知道了许多原本不知道的东西。老族长上次来本已说好,今年秋收后请他去封地狩猎的。整日闷在栎阳读书,嬴驷实在憋气。公父象他这般年龄的时候已经上战场了,可偏偏这几年又没打仗,他想上阵杀敌也没机会。所以,秋天狩猎就成了他心中期待已久的一个梦。谁能料到,恰恰在这时候卫鞅变法,取缔了封地,白氏老族长也被杀了。他真是想不通,对卫鞅一肚子愤懑,觉得这个左庶长当真冷酷无情,管得忒宽!非但将公室封地一概取缔,而且连谁给自己讲书都要管。右傅公孙贾请老太师甘龙讲了几次书,卫鞅就撺掇伯父公子虔来干涉,弄得右傅和老太师老大没趣,真真的岂有此理?他本来想将卫鞅召到太子府,狠狠斥责一顿。但不知为何,他对这个不苟言笑永远都穿着一身白衣老太师说起他总是摇头的左庶长总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畏惧。论脾性,伯父嬴虔那才是火暴雷神,人见人怕,然嬴驷对伯父却一点儿都不怕。这个卫鞅从来没有对谁大发雷霆过一次,和嬴驷甚至见面的次数都很少,嬴驷却对他有一种说不清的疏远和畏惧。正好公父又不在栎阳,嬴驷只得在宫中憋气,也不敢乱说乱动,生怕这个谁都敢杀的卫鞅抓住他一个什么把柄,把他也给杀了……正在这忐忑不安的日子,忽然又恢复了太子封地,嬴驷简直高兴得要跳起来!

左傅嬴虔来宣读左庶长令:太子封地恢复,赋税三成,无治权;鉴于郿县较远,太子可在骊山以西选择半个县作为封地。

“不。我就要原来的郿县白氏做封地。”嬴驷毫不犹豫。

“郿县白氏的土地只有三个乡,可是少多了。”

“我不要那么多,又不是真的靠封地生活。”嬴驷说得很平淡。

嬴虔沉吟,“驷儿,郿县乃秦国老地老族,太师甘龙与右傅公孙贾的封地,也都在郿县,情势复杂,你还是选择骊山吧。”

“那又如何?左庶长只说是郿县太远,又没说别的,嬴驷不怕远。”

“好吧。毕竟不是大事,我替左庶长做主,就是郿县白氏了。”

“谢过左傅。”嬴驷高兴的笑了。

卫鞅接到嬴虔回报,本欲强制更正,思虑沉吟,终于批了一个“可”字。命令颁行,郿县令立即将恢复为太子封地的村正们召到县府宣令,明确了治权和赋税分缴的办法。这些村子都是孟西白三族,自然都是高兴非常。一时间,他们又有了比寻常农户,尤其比隶农除籍的新自由民“贵气”的特殊地位。

修正封地的法令使甘龙感到意外震惊。他想不到,气势凌厉一往无前的卫鞅,竟然还有如此柔韧的回望本领?秦国的情势,不变法就是死路一条,变法是谁也不能反对的。甘龙作为治国老臣,何尝不知道其中利害。但由卫鞅这样的人来变法,甘龙却怀有深深的敌意。理由只有一个,卫鞅在秦国执政变法,将秦国原有的元老重臣都逼到了尴尬死角——非但权力无形流失,全部成为束之高阁的珍藏品,而且因提出纠正某些严酷法令,使世族大臣尽皆陷于守旧贵族的不光彩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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