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1 / 1)

矮个的补充说,他不是喝完水就不行的,他站起身,对着一棵大树撒了泡尿,摇晃着走回来,一屁股坐在地上,脸上直冒虚汗,“咕咚”一下就躺倒了。

他怎么能往大树身上撒尿呢!瓦罗加说,他一定是触犯了山神!

坤得说,山神怪罪下来了,我看他肯定保不住命了!

高个和矮个同时又跪下了,他们给我们磕头,说,我们听说你们的神仙多,所以进山以后还是加小心的,树墩不敢坐,石头也不敢坐,草儿都不敢折,谁知一泡尿也会浇了神仙呢!我们可不是故意的。听说你们有巫婆,会请神,让神饶恕他吧。我们以后哪怕是饿死,也不偷东西了!他要是死了,我们回去怎么跟他家人交代啊!求求你们,救救他吧!

柳莎抱着九月,瓦霞抱着安草儿,达吉亚娜一手拉着贝尔娜,一手拉着马伊堪,都在围观那个躺在地上的少年。那时的妮浩身子已经很沉重了,她把生孩子要用的亚塔珠都搭建起来了。那两个陌生人的乞求让她浑身颤抖起来。她一颤抖,鲁尼也跟着颤抖了,他叫了一声“天啊,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带回来呢”,把贝尔娜揽进自己怀中。鲁尼像风化了的岩石,贝尔娜则是躲避暴风雨的、在岩石下瑟瑟发抖的小鸟。我再也不想看到他们为了救助别人又失去自己亲爱的孩子,我对那两个人说,我们这里没有巫婆!这个孩子我看不是惹恼了神仙,而是吃撑着了,你们看看他的肚子吧,他差不多吞了我们半只鹿仔!他这不是自己找死吗?你们想办法抠出他肚子中的鹿肉,他就会没事的!

高个说,进了肚子的东西,就像掉进了深井的东西,怎么能捞得出来呢?

矮个说,你们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他把吃的东西吐出来?

我们把那个少年立起来,用手指抠他的喉咙,想刺激他的咽喉,使他呕吐,然而他毫无反应。我们又把泻药给他灌下,期待他能把吃的东西排泄出来,然而这个办法也不灵。

太阳落山了,天边涌现出几条橘黄的光带,那是太阳最后的几声呼吸。天色已经昏暗了。这样的天色让我的心阵阵作痛,尼都萨满和妮浩跳神,通常都是从这个时刻开始的。[奇qisuu.书]瓦罗加再一次试了试那人的鼻息,他的手抖了一下,看来他气息已无,该扔了。那一瞬间我竟然有一种轻松的感觉,我想他的魂魄已经散了,当然就可以不用救治他了。

就在这个时刻,妮浩吃力地俯下身,把手按在那个少年的额头上。她站起来后对鲁尼说,宰一只鹿仔,把他抬进我们的希楞柱吧。

我大叫着,妮浩,你要为别人的孩子想一想啊!我想只有她明白那个“别人的孩子”的含义。

妮浩的眼睛湿润了,她对我说,自己的孩子还有救,我怎么能——。

妮浩没有说完那句话,谁都明白她省略的是什么。

鲁尼站着不动,他只是紧紧地抱着贝尔娜。瓦罗加吩咐马粪包宰只鹿仔,奉献给玛鲁神。而他则和哈谢一起,把那个少年抬进鲁尼的希楞柱里。

妮浩这次没有让任何人进那座希楞柱,她是怎样艰难地穿上那沉重的神衣,系上神裙,戴上神帽的,谁都不知道。当鼓声响起来的时候,真正的黑夜降临了。天边曾闪现的那些橘黄色的光带全都不见了,它们被黑夜彻底吞没了。我们胆战心惊地站在营地上,把鲁尼和贝尔娜围在中央,就像水环绕着中心的小岛一样。鲁尼对贝尔娜说,没事的,你不用害怕。我们也对贝尔娜说,没事的,你不用害怕。只有瓦霞,她对贝尔娜说,我听说了,你额尼一跳神,就要死一个孩子。你怕死,为什么不逃走呢?你真傻!贝尔娜本来就打着哆嗦,瓦霞的话让她更加哆嗦了。我把安草儿从瓦霞怀中抱过来,对她说,请你离开这里吧!瓦霞说,我说错什么啦?我大声对她说,离开吧,马上!瓦霞嘟囔着,转身走了。她一走,安道尔也走了。过了一会儿,我们听不见妮浩的鼓声和神衣上那些金属饰片相碰撞时所发出的“嚓啦嚓啦”的声音了,因为瓦霞的哭声和骂声把它们淹没了。维克特过来对我们说,安道尔把瓦霞绑在一棵树上,正用一根桦树枝条抽打她呢。瓦霞的父母同声说道“该打”,我们谁也没有过去劝阻。

瓦霞大声哭闹了半个小时后,她的哭声微弱了,骂声也微弱了。哭声和骂声就像阴云,它们一旦被拨开,那月亮一样清澈的鼓声就显得明亮了。鼓点是那么的急促,可以想见妮浩跳得是多么的激动、有力!她的身子是那么的娇小,又带着个待产的孩子,她怎么能承受得了呢!鼓声对我们来讲就像寒流中呼啸的北风一样,让人冷得发抖。

月亮已经在空中了,那是半轮月亮。虽然它残缺,但看上去很明净。鼓声已经停止了,看来舞蹈也停止了。贝尔娜仍然被鲁尼环抱着,我们都长出一口气。我对贝尔娜说,你听,鼓声不响了,你没事了。贝尔娜“哇——”的一声大哭起来,仿佛是受到了天大的委屈。我们安慰着贝尔娜,等待妮浩出来。然而贝尔娜的哭声都止息了,妮浩还没有出来。我和鲁尼紧张了,我们正想进去看看妮浩怎么样的时候,希楞柱里传来了她唱神歌的声音。那歌声让我想起一种光来——冰面上的月光。

孩子呀,回来吧,

你还没有看到这个世界的光明

就向着黑暗去了。

你的妈妈为你准备了皮手套,

你的爸爸为你准备了滑雪板,

孩子呀,回来吧。

篝火已经点燃,

吊锅已经支上。

你不回来,

他们坐在篝火旁,

也会觉得寒冷。

你不回来,

他们守着满锅的肉,

也会觉得饥饿。

孩子呀,回来吧,

乘着滑雪板去追逐鹿群吧,

没有你,狼就会伤害,

驯鹿那美丽的犄角。

我和鲁尼都听明白了,妮浩的神歌是唱给那个即将出世的孩子的。我们不相信孩子未生先死。我和鲁尼跑进希楞柱。空气是那么的难闻,既有腥臭味,又有血腥味。火塘里的火已经快熄灭了。鲁尼点亮了熊油灯,我们看见复活的少年蜷缩在角落里低声哭泣,他的身旁四散着大团大团腐败的呕吐物。妮浩怀抱着一个死婴,垂头坐在火塘旁。她摘下了神帽,她那被汗水打湿的头发就像垂柳一样,纤巧地荡在死婴的头发上。她的神衣和神裙还穿在身上,她可能已经没有脱它们的力气了。神裙被鲜血染污了,而她的神衣上的那些金属饰片,却仍然闪闪发光。

那个死婴是个男孩,他还没有看到这世界任何的一点光亮,就沉入了黑暗。他连被命名的机会都没有,是妮浩那些死去的孩子中唯一没有名字的。

我和瓦罗加再一次提起白布口袋,去埋葬鲁尼和妮浩的骨肉。我们这次不是随便地把他丢弃掉,而是用手指为他挖了一个坑,把他埋了。在我们眼中,他就像一粒种子一样,还会发芽,长成参天大树的。八月的阳光是那么的炽烈,它把泥土都晒热了。在我眼中,向阳山坡上除了茂盛的树木外,还生长着一种热烈的植物,那就是阳光。我和瓦罗加用手指挖墓穴的时候,指甲里嵌满了温热的泥土,那泥土是芳香的。有一刻,我掘到了一根粉红色的蚯蚓,不小心弄折了它,它一分为二后,身躯仍然能自如地摆动,在土里钻来钻去的。蚯蚓的生命力是那么的旺盛,一条蚯蚓的身上,可以藏着好几条命,这让我感慨万千。要是人也有这样的生命力就好了。

鲁尼烧毁了妮浩搭建的那座亚塔珠,那座没有孕妇住进去、也没有孩子降生的亚塔珠。它就像一团浓云,本来以为会给干涸的鲁尼和妮浩带来雨露和清凉,谁知它竟然自生自灭了。

我们最终放了那三个偷驯鹿的人。瓦罗加说,因饥荒而产生的偷,是可以原谅的。他们离开营地的时候,悲伤的鲁尼还给他们带了一些肉干,让他们路上吃。他们跪在地上不住地给我们磕头,流着眼泪,说是有朝一日,一定要报答我们的救命之恩。

妮浩在希楞柱里休养了一周后,才有力气走出来。她越来越瘦了,面颊深陷,嘴唇发白,发丝中又添了一些白发。她似乎很害怕阳光,一出来,就打了一个哆嗦。她就像一个曾经很富足的人拥有一个大粮仓一样,如今那粮仓因为众生的饥荒而空空荡荡的了,她的肚子是瘪的了。我们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香气,那是麝香的味道。

獐子是林中长得最难看的动物了,它黄褐色,毛发粗糙,但胸脯那里会有一道白色,好像它终日为自己预备着一条白毛巾,等着擦汗。虽然獐子的形态像鹿,但是不长角。它的头又小又尖,皱巴着,非常丑陋。雄性獐子是非常难得的,因为在它的肚脐和生殖器之间,有一个腺囊分泌物,把它取下干燥以后,它就会散发出特殊的香气,也就是麝香。所以我们把獐子也叫香獐子。

麝香是名贵药材,每逢打到香獐子的时候,就是我们乌力楞的节日。麝香能治疗中毒,有醒脑、通窍的作用。除了这些,它还可以作为避孕的药物,只要闻一闻它的气味,就可以起到避孕的效果。如果一个妇女把麝香终日揣在衣兜里,她就会终生不孕。

谁都明白,妮浩为什么把麝香放在衣兜里。哪有女人不喜欢受孕呢?可妮浩的受孕总是与灾难相连着,她就仿佛是一只辛辛苦苦筑巢的鸟,等巢筑好了,总会有意外的风雨把它打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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